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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宽大的玉白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拂到地间,再抬起时,已有些微灰尘。

  楼小眠却恍若未觉,只盯着屋外残荷摇曳,不可置信般低低道:“小产?怎会小产?”

  郑仓在旁忐忑答道:“据说起了争执,太子动了手。”

  “居然都不知道她有孕在身?”

  “大约是在江北的时候怀上的,都还未及察觉。何况太子姬妾不少,这么多年都没动静,身边的人便不容易往这上面想。”郑仓迟疑了下,低低道,“其实小产也未必是坏事,不然……早晚是个挂碍。”

  “小今的孩子,怎能说是挂碍?”楼小眠如潭黑眸有波澜涌动,“若是因此伤了身子,岂不是我害了她!”

  郑仓忙道:“早已打听过了,太子妃并无大恙。何况又有皇上疼惜,连皇后都被训斥了,谁还敢惹她生气?她是习武之人,想来顶多有个十天八天的,便可康复如初。闺”

  “但愿吧……可没人惹她生气,她便不会气恼了么?”

  有冷风越水而来,扑到楼小眠微赤的面颊,他便按住了胸,低咳。

  仿佛压在胸腔内纾解不开般的闷闷的咳,极低,却能令人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痛楚。

  屋外,有人柔柔叹道:“天气凉了,这病又该不时发作了,怎的还不知保重,站在窗口吹这凉风?”

  楼小眠转眸,却见紫衣女子怀抱箜篌,罗裙轻扬,衣带随风,如一朵迎风而绽的曼陀罗,婉媚风流,自萧萧落叶间款款走来。

  带了三分凄凉,三分欢喜,她凝望着他,然后盈盈而拜:“主上!”

  楼小眠便轻轻一笑,“阿曼,你来了!”

  传说,曼陀罗有剧毒,花、叶、籽无一例外。

  但又有传说,曼陀罗镇痛解痉,当年有位绝世名医,用它为主料研制出“麻沸散”。

  一剂下去,疼痛全消,知觉全无。

  这日许思颜在府里伴了木槿一整天,夜间照旧寝于凤仪院。

  木槿辗转了一日,给明姑姑哄着服了两次药,却几乎粒米未进,至晚间腰部酸疼虽好转许多,整个人却愈发萎蘼消沉了。见许思颜欲解衣睡过去,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起身来将锦衾鸳枕一齐掷了开去。

  “我身子还未干净,不能脏了太子贵体,太子请吧!”

  逐客令下得简洁明了。

  一双大眼睛里水气氤氲,似汪着泪,又似焚着火。

  许思颜便觉自己被那水淹得透不过气,又像被那火灼得满心里的疼痛。

  自己一手筑成的水深火热,无从逃避。

  明姑姑夹在其中自然左右为难,“太子你看,太医再三交待了,太子妃如今不得受惊着气……”

  许思颜默然,然后令人铺了软榻,不声不响地睡在了卧室的另一边。

  木槿便伏在床上喘着气瞪他,只恨自己力气未复,不能从床上爬过去,把他连同他的软榻掷出屋去。

  明姑姑又惊又急,只坐于床畔替她顺气,低低劝道:“太子也不是有心的,公主看开些,气出病来可如何是好!”

  木槿也不说话,将脸埋在明姑姑的衣袖间。

  片刻,便见有大团湿意在袖间洇染开来。

  明姑姑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抱住她禁不住也落下泪来。

  许思颜倚于榻上默然看着,有心放低身段上前柔声劝慰,只怕更惹木槿生气,脸上多几条野猫抓痕还是小事,真将她气出个什么来,可就越发糟糕了。

  因着吴帝的吩咐,慕容依依一整日都随侍于旁。虽然站得腰酸腿软身子无力,但能一整日伴在太子身畔,不时含情脉脉投上几眼,说上几句贴心话儿,倒也不觉辛苦。

  此时太子、太子妃都已预备入睡,本该是她回蟾月楼的时候了。但她眼见许思颜受太子妃如此冷待,已是泪盈于睫,遂走到木槿身畔盈盈拜倒,道:“太子妃,太子到底一国储君,便是得罪了太子妃,依依在此代太子陪个不是,求太子妃别再记恨太子了!”

  木槿再不料她这时还敢寻找机会讨好卖乖,竟是气得笑了。她的眼眶尚湿着,人已撑起身来喝道:“我好好的嫡皇孙没了,你一个小小妾室,代陪个不是就能完了?敢情在慕容良娣眼里,我这个太子妃的孩子,竟是那样的廉价!”

  慕容依依张皇,“不是,妾身怎敢说太子妃的孩子……”

  “不敢说都已说了!”木槿眉目冷凝,“你瞧不上我的孩儿,我还瞧不上你呢!那么爱跪,到外边跪去!”

  慕容依依还未回过神来,那厢明姑姑一边扶木槿卧下,一边使了个眼色,秋水等已奔上前,径自将她扯起,丢向屋外去。

  慕容依依慌忙扭头向许思颜求救,连声唤道:“太子,太子……”

  许思颜眼瞧着木槿脸色煞白,不觉扶额。

  若他此时敢上前相助慕容依依,便是这野猫儿病得再厉害,也会冲过来把他和慕容依依一样被赶出去吧?

  多少人正盼着他和太子妃水火不容,连父亲都开始想着让他们和离,再招惹她无疑找死……

  连太子都毫不领情地选择了袖手旁观,其他人更不会出言谏阻。

  于是,从小被明珠般捧于掌心的慕容良娣,生生地押到冷风嗖嗖的院子里,跪在冰冷坚硬的拼石路面上……

  可怜慕容氏权势虽大,却始终无法渗入凤仪院。

  慕容依依身畔只有个贴身侍女紫凝伴着,连忙回蟾月楼找张氏求援时,却连张氏一起被挡在门外。

  此时夜色已深,她们纵能出府,也无法入宫向皇后求助。

  慕容依依跪了须臾,又是委屈,又是膝疼,早已嘤嘤哭泣。

  可惜还未及激起屋内太子的怜爱之心,明姑姑便已走出来说道:“明知太子妃需静静养着,不可受惊着气,良娣这大晚上地闹着,这是咒太子妃好不了呢,还是盼着太子妃从此再也生不了孩子?”

  她向秋水使个眼色,秋水已与如烟上前便扯住她,掩了她待要哭叫的嘴,将她拖到远远的冷僻屋子里关着去了。

  许思颜明知皇后和慕容依依上午的居心叵测便已激怒了木槿,再不肯出言干涉鬼。

  眼看木槿翻来覆去大半夜,好容易睡沉实了,他才悄悄令青桦过去将人放了。

  慕容依依垂手侍立了一天,入夜挨骂罚跪,被关的大半夜里,秋水等伶牙利爪的侍女们也不知有没有再添上些话,横竖活了二十四年没受过的气今儿算是受全了,回去后差点没哭晕过去,没到中午便病倒了,急急地延医诊视,自然不能再来凤仪院侍奉了。

  明姑姑听闻,遂向丁寿道:“昨天才说已经很是强健,怎么今天又说病了?难道就为了趁着太子妃小产抢夺掌管内务之权,有病偏装没病?简直不要命了!良娣也是高门小姐,怎么这样不知轻重?也不知有没有把病气传染给太子妃,倒要叫太医好好瞧瞧。”

  这话传到慕容依依那里,自然又得气个倒仰,下午便遣了张氏入宫禀知皇后。但慕容皇后只令其好好养着,并未出面维护。

  慕容依依无伤无痛,太医断下来虽说是“肝气郁结,情志不舒”,但她自入了太子府,一个月倒要请个三五回大夫,没一回不是忧思多虑、气郁伤肝的,若以这个诊断来说明她在凤仪院受到怎样的虐待,根本说不过去。

  说起来无非是太子房中妻妾之争,慕容雪上午才因木槿之事惹得许知言大怒,如今无凭无据,硬为试图夺权的侄女出头责怪刚小产的儿媳,也需顾及人言可畏,只得暂时忍耐。

  可惜没等她寻到机会,考验她心胸的事儿就来了。

  蜀国听闻吴国太子在江北遭遇兵乱之事,竟送了八名极美的女子过来。

  “泰王敢心生妄念,无非因皇上子嗣单薄的缘故。若太子有亲弟,既可为太子臂膀,又可绝小人之念,故奉上身家清白之蜀女八名侍奉皇上,若有一二得以诞育皇子,则乃社稷之幸,皇上之幸!”

  中秋皇后为许思颜纳妾,是借口许思颜一无所出,让泰王心生妄念;如今蜀国送来双倍数目的女子,用的正是同样理由。

  以吴帝许知言的年纪,完全可以再为许思颜添上几位皇弟或皇妹,只是他身体素弱,也不在女色上心,故而谁也没想过要为皇帝充实后宫。

  许知言对此事本不过一笑置之,但蜀使见驾之时,却说其中的蔺氏姐妹是侍奉过蜀国夏后的,容貌娇美,颇通医理,却叫他不得不多多注目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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