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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秦韵瞪着他:“我怎么觉得你像在拍猫儿狗儿的脑袋,预备着唤他们吃饭?”

  杨定失笑出声,越性又将她的脑袋拍了一拍,道:“韵儿,吃饭了!”

  秦韵气结,瞪着杨定时,却见他正温和望着自己,眼眸清澈明亮,笑容和煦如春,葱茏包围来的气息沉静而令人舒适,竟是她从不曾见到过的开怀,顿时痴了,呆呆地接过干馍,张口便咬。

  她忽然便觉得,就是给这个男子当成猫儿狗儿也不妨,最重要的是,这一刻,他笑了。

  而他笑的时候,连夏天也清凉可爱起来,徐徐吹过的清风撩过发丝,轻轻地痒着,让她忍不住牵动了面庞的弧度,眼如弯月朝下,唇如弦月上挑,俏皮地笑了起来。

  只这相视一笑,两人间的尴尬和别扭一扫而空,本就性情活跃的两个人顷刻间亲近了许多,再上路时,便又听到秦韵快快乐乐的唱着乡间俚曲了。

  杨定听着那满含笑音的曲儿,心胸竟奇异地放宽了许多,再不若刚离开华阴时那般颓丧欲死,话也渐渐多了,讲起了少年时行游天下的见闻趣事。

  秦韵便惊叹:“阿定,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杨定怔了怔,道:“原来很有钱吧,后来没落了。”

  杨氏原是仇池一方之主,独拥一国之富,自然有钱,后来仇池国破,纵然苻坚相待甚厚,境遇也远不如前了。

  但杨定口中的没落和秦韵理解上的没落,显然不是一个概念。

  秦韵正意料之中般地点头:“你不经营家事,终年在外游玩,怪不得会败落下去哩!”

  杨定莞尔:“大丈夫要经营就经营国事,家事有什么可经营的?你感兴趣,你跟我回家帮我经营家事去!”

  秦韵骄傲地别过脸,得意地笑:“我要帮也帮温大哥,帮你么,还不够给你四处游玩挥霍呢!”

  二人相处得愉快,快到长安时,杨定便打消了请附近驻军将领派人护送秦韵的念头,折路向北,依旧一骑二人,行往蔡家坞。

  秦韵知他的目的地是长安,见他肯送自己,很是欢喜,却问道:“不会耽误你家中的事吧?”

  杨定笑了笑:“不会。没人会记挂着我。”

  秦韵便一脸地同情,低声咕哝了一句,杨定没听清楚,依稀又在是抱怨谁眼神儿不好。

  莫非觉得这么个好人居然无人记挂,又在为杨定叫屈?

  她却不知,杨定父母双亡,自小在外游荡惯了,即使住在京中,叔伯虽相待甚好,也很少过问他的行踪,连父亲留下的偌大府第,也只交给堂弟杨盛打理,自己乐得在外逍遥。

  但要说无人记挂,也不确切。

  此次外出,他并未向朝廷告假,不过派人捎了个口信给羽林军现任统领,说要外出寻友,便单身匹马离去。他原便是苻坚心腹护卫,又在淝水大败中护驾有功,深受苻坚器重,诸将自是不敢隐瞒,多半会转报苻坚,苻坚知他对碧落用情极深,一定能料着他去向,并日夜盼着他将爱女带回。

  可惜他终究也会令苻坚失望了,就如碧落令他绝望一般。

  杨定每念及此,长安城愈近,愈是一步懒于一步,宁可借了送秦韵的机会折道往北,延宕几日再回京去。

  临近蔡家坞时,天色变了下来。明明是午后酷日流火的天气,一忽儿便是乌云压顶,墨黑如盖。雷声隆隆中,暴风乍起,飞沙走石,刮在人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的粟粒,连马儿都有些失控,一边飞奔,一边连连发出嘶吼。

  堪堪赶到蔡家坞前,豆大的雨点劈哩啪啦地打了下来,二人忙跳下马,抱着头向堡墙上的值卫唤门。

  值卫高声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秦韵脆声答道:“我是温融温大哥的乡人,因家中遭难,特地前来投奔。”

  值卫听得是个女子口音,站在墙头俯身将秦韵细看了看,方才答道:“你们且等一等,待我们前去问了温姑爷再来回话。”

  杨定一怔,扭头问秦韵:“他说什么?温姑爷?你那温大哥做了谁家的姑爷了?”

  秦韵眼神一瑟缩,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杨定暗骂她糊涂,眼见雨越下越大,墙头值卫撑了油纸伞正要离去,忙高声道:“这位兄台,此时雨大,可否让我们进去先避一避?”

  “等我们问过再说罢……已经去问了……”

  里面断断续续传来这两句话,居然再无回音。

  杨定无奈,转头瞧秦韵,衣衫早湿透了,正望着值守离去的方向发呆,往日灵动乱转的眼睛水蒙蒙的略显呆滞,也不知是不是给大雨淋傻了。

  杨定深知这样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最容易给淋出病来,拿件单衫顶在她头上,拉了她紧贴堡墙站着,将单衣顶在两人头上,自己站于她跟前,替她稍稍挡去些风雨,心底已对这蔡家坞颇是不满。

  此时正是苻秦建元二十年,淝水大战后的第二年夏天。虽说大秦境内刀兵四起,渭南渭北皆有反兵,但尚未能蔓延至京畿附近,这蔡家坞周围还算安定,便是寻常商旅经过请求避雨,也不该轻易拒绝,何况是投亲而来的两个年轻男女?

  二人等了许久,还听不到堡中动静,杨定将身体靠得离秦韵更近些,半罩住她湿漉漉发着抖的躯体,俯身在她耳边道:“韵儿,你确定你那个温大哥很喜欢你,并且想娶你么?”

  秦韵抬头望着利箭般射下的雨点,格格地哆嗦着牙关道:“大概确定吧……”

  大概确定……

  杨定已经一点都不敢确定了。

  尤其在他再次大叫后,发现堡上根本无人回答,却扔下来一把伞架折了一大半的破伞后,更是不确定了。

  眼见雨势并没有停止的迹象,他牵了马,勉强撑了那把破伞,半扶半抱了秦韵瑟瑟发抖的瘦小身躯,预备带她找别处避雨,

  这时,坞外大道上忽然匆匆行来一大队人马,足有一两百人,其中前后扈从之人足有百余,大多执刀仗剑,中间一辆马车,虽是高大,却极朴素,后面还跟了十余名手无寸铁持伞徐行的人,一色的灰色僧袍,光头烫戒。

  竟是一群和尚,不知是被人押送,还是保护着,来到了蔡家坞前。

  他们尚未行至堡门,便有人飞奔过去,高声唤道:“道安大师法驾回来了,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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