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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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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犹豫,而是顿住,完全地顿住,连呼吸也已顿住。 暗淡的晚霞,忽然便另一抹明丽的亮红映得亮了,回光返照般挣扎,努力将那抹亮红下裹着的苍白耀出清绝幽妍的光华。 依然是牛车,却用鲜红的明锦围了端端正正的帏幔,如同临时搭起的小小祭台,被浇上了代表死亡的满台鲜血。祭台上竖着大燕慕容氏高高在上的旗帜,旗杆捆缚着的,是个遍体红裳的绝美女子。她唇边涂了朝霞般明亮的口脂,却掩不去那脸上木讷如死的苍白,以及漆黑双眼的空洞无神。 漆黑如夜的眼,倾尽所有的阳光和美好,都无法耀亮半分的眼! 杨定仰望着那个人,那张脸,那双眼,喉中哽咽的一团便再也忍不住。 只在顷刻间,泪流满面。 那被锦幔围着的牛车之中,却不是中空的,一排一排的弩箭,从锦幔的缝隙处,迅速射出,毫不容情;剩余的几十辆牛车之后,已可见大队的燕军铁骑,强弓利矢,严阵以待。 杨定的亲卫已发觉主将的失神,匆忙赶上前护卫时,一根翎箭已疾飞而来,扎入杨定胸口。 紧随其后的苻晖大惊,忙上前叫道:“杨定,你……你没事吧?” 杨定胸口一阵刺痛,给苻晖和亲卫一阵惊叫,这才恍然大悟,反手一拔,翎箭已被拔出。甲片处缓缓有血渗出,箭头也有鲜血滴落,好在他穿着最好的铠甲,虽中要害,却被甲片消去了大半力道,入肉不深,倒也无大碍。 “我……我没事!”杨定咧一咧嘴,自觉像是在哭了。 苻晖怒骂:“有事也活该!战场上也能走神,你不该死,谁该死?” 杨定颤颤地一笑:“三殿下,你没瞧出……那女子是谁么?” “是谁?”苻晖就着那霞光,琥珀色的眼睛咪了咪,终于认出:“是慕容冲那个叫什么碧的义妹!怎么成了这鬼样子?得罪慕容冲了?” 他忽然扬起枪杆在杨定后背一击,打得他一个不稳差点摔下马去。 “杨定,你疯了么?”苻晖怒骂:“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打算怜香惜玉?” 挥枪和近卫一起挡落两枚飞向杨定的利箭,他扭头吩咐:“把那个女的先给我射死!加紧冲出去,冲!” “不行!”杨定吸口气,高喝道:“三殿下,那是你妹妹!” 苻晖一时坐不稳,也差点从马上掉下来,扬脸向杨定怒斥:“你他妈的再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我现在就宰了你!” 杨定不再看空中那个毫无活人气息的女子,振作了精神,和身畔的将士一起冲杀着,只在厮杀的空隙,才断续说道:“碧落……是桃李夫人生的……天王遗落在外的女儿……殿下的亲妹妹……” 天空彻底地黑了下来,似谁在说话间,便将一大块的黑幕扯下,覆落在这个满是血腥的战场,将那谷前谷外混战成的刀光血影尽数模糊成一团团的鬼影幢幢,鬼哭连天。 各式各样的惨叫嘶吼刀兵锐啸声中,苻晖在颤抖地大叫:“不管是谁,挡我者死!挡大秦者死!” 有人在悲伤应和:“是,不管是谁,挡大秦者死!乱天下者死!” 血雾弥漫,无数个冤魂在郑西的上空扭曲着怪异的舞蹈。 而还在马上的人,眼底只有鲜艳的血和森白的尸骨,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早就死了,无坚不摧的长矛利枪,只是梦里虚幻的影子,便如那绝望的苍白女子一般,是梦里虚幻的影子…… 苻秦建元二十年八月,慕容冲与苻晖、杨定在郑西交战,大败秦军,苻晖、杨定俱受伤不轻,带残部狼狈逃回长安。 慕容冲遂率所部前往灞上,与高盖、慕容永合兵,同攻灞上。苻坚第六子苻琳、前将军姜宇领三万兵众在灞上抵抗慕容冲,全军覆没,苻琳、姜宇战死。燕军遂越过灞上,将二人首级高悬于长安城北门,继而进军西北,占据阿房城,与长安城对峙,伺机而攻取长安。 阿房城,便是当年秦始皇灭六国后所建阿房宫的故址。项羽攻占咸阳后,曾经火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同样被项王一炬付之焦土。此地处泾渭之间,原址方圆三百余里,与骊山、咸阳相接,风光秀丽,故而自汉晋以来,历代君王都曾在原址修葺离宫,重建城墙,只是规模已远不如当年的阿房宫了。 此地离长安也很近,苻坚在宫中住乏时,也曾到阿房宫住过,甚至太监宫女,珍奇宝物,尚有不少留在此处。 长安城久经战火,城池坚固,慕容冲也知一时半会很难攻下,故而一入阿房,便令人四处抓掠男丁,前来修建城池,同时设置明垒暗堡,预备秦军来袭,却在做与秦军长期对峙的准备了。 阿房城中太监宫女,大多为氐人,慕容冲听闻,自是不喜欢,随即将他们遣送入军营做那浆洗烧煮的粗活,另换鲜卑女子入宫来服侍。 此时当年被苻坚迁来关中的四万余鲜卑人,在三辅附近繁息生衍,人口已达四十余万。他们大多是鲜卑贵家子弟及婢仆,以降民身份入秦后,难免受氐人排挤,加之鲜卑人纵横草原时所遗留的一腔热血尚在,所谓“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无不盼着能迎回燕帝,重返关东故国,听说皇太弟高举复燕大旗,纷纷前来投奔,找些鲜卑女子入宫,自是不难。 那些宫女被押下去时,慕容冲听得外面喧哗得厉害,唤人来问时,却是有位宫女曾经为苻坚侍寝,不愿受辱,趁人不注意时,跳入殿外清池中,刚刚被人救起。 慕容冲不觉冷笑:“他们氐人就怎么高贵了,服侍我们鲜卑勇士,也觉得屈辱?难道活该我们鲜卑人受他们欺凌?把她送军中去,让我们的勇士教教她,怎样做一个听话的氐人吧!” 押送的亲兵本来尚对这女子有几分同情,听慕容冲三言两语,顷刻激起了怒火,连声应命而去,殿外便传来女子惨烈之极的挣扎和凄叫。 “苻坚的女人……”慕容冲依然一身洁白的素袍,坐于案边,一手撑着如雪的容颜,轻轻地嗤笑,快意的嘲讽,怎么也掩不住。 正心神大畅时,忽听得一侧的穿门旁衣衫悉索作响,忙回头看时,只见碧落青衣萧萧,沉默地向后殿而去。 那日慕容冲拿碧落冒险,一方面打算借她略阻一阻秦军攻势,让秦军形势更加不堪,另一方面则觉出碧落对杨定和苻氏情谊非浅,想由此让碧落彻底断了念头。碧落所处的那辆牛车之中,有着燕军最精勇的卫士相护,又只是露一露面,可确保她全身而退。但碧落自被他从牛车中放下,便一直静卧在床,连话也不说了。这些日子慕容冲忙于征战,一时无法顾及她,此时战局稍稳,心中正记挂着,忽见着她,忙追了上去。 “碧落,还在生气么?”慕容冲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到她的身上,微笑道:“瞧你,转眼便是深秋了,怎么也不知添件衣裳?” 碧落听若未闻,也没理搭在自己肩上的披风,由着那带了慕容冲气息的雪白披风,随了她的走动,缓缓自肩上滑下,飘零在拼石的地面上。地面正飘零的红枫叶,翻翻滚滚地,扑到了披风上,如雪地里渗入了新鲜的血,又似谁无瑕的肌肤,被扎了几刀。 慕容冲捡起,抖落枫叶,却又一阵风刮过,丹墀下的两株高大枫树,红云般绚烂跳跃着,簌簌的落叶如翻飞的蝶,有几片扑到了他怀中。 冷凝无瑕的洁白,火热决绝的艳红,两相映衬,的确怵目惊心。 他黯然而轻嘲地一笑,追到碧落房前时,只听“砰”地一声,碧落已经将门关上。 以前那个对他千依百顺,只向他一人展颜而笑的女子,竟将他关在了门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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