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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直到他们在中军的一顶小帐篷里找到杨定,碧落的眼中才有了丝色彩。

  “杨……杨定……”她踉跄冲过去,奔向角落中那个半身是血捆缚得像棕子般的男子,忽然便觉得那麻木的心居然能揪了起来。

  他死了吗?他应该不会死吧?

  高盖已飞快上前,解了绳索,取出他口中塞的破布,急急唤道:“定儿!定儿醒醒!”

  碧落蹲下身,一触着他衣衫,便觉冷湿一片,就着灯笼黯淡的光一瞧,便惊叫起来:“他……他的伤……”

  高盖立刻发现杨定后肩的沉重伤势,忙掩了尚在流血的伤口,一把将他抱起,转头喝命:“快,快去请随军大夫到我帐篷里去!”

  碧落一路跟着高盖小跑着,不自禁便将手掌搭上了杨定的额,一声声地呼唤:“杨定,杨定……”

  喑哑的嗓音,拖着无措的哽音;冰冷的手指,更被额际的滚烫燎着……

  “杨定……”

  干涸的眼眶涩得厉害,渐渐也滚烫起来。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抽泣。

  原来,她还有泪可流,不是偶人,也不是死人。

  当大夫为杨定裹伤时,他已经苏醒了,半睁开的眼,由初时的雾气苍茫,渐渐恢复清亮,却愈加显出面色的憔悴疲惫。

  “碧落……”他颇似无奈地低低唤了一声,叹道:“别哭了……”

  碧落擦了泪,勉强笑道:“我……我给你拿些吃的来。”

  杨定轻笑道:“不用了……有义父的亲卫服侍便行。”

  高盖点一点头,知他必定一整天粒米未见,急吩咐人送了汤食过来,让人小心照看着,自己依旧出了帐篷,到各营巡查安抚,力图让他们尽快接受燕主易人之事。

  碧落见杨定在亲卫服侍下吃着东西,虽然失血过多,脸色异常苍白,但料想以他的身体底子,应该不会有事,遂悄悄取了案上的华铤剑,到帐外找了水,洗去血迹,又将剑穗摘下,用皂角仔细涤净每一处污垢,重新扣好,才回到帐篷中,取了杨定的剑鞘,悄悄插了进去。

  杨定已换了小衣,阖着眼,沉静地卧于簟席上,几个亲卫收拾了他用过的碗筷,悄无声息地侍坐在一边,以防他病中饥渴,要茶要水的。

  这里显然并不需要碧落的帮忙,或许她唯一该做的是,回到慕容冲帐篷,偶人般坐着,静静等着他回来。

  慕容冲应该会很高兴吧?至少,他该踌躇满志。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虽然亲哥哥慕容泓死了,但西燕所有兵马,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中。他一声令下,那十余万铁蹄,便可直捣关中,袭向他恨之入骨的苻坚。

  高盖是为杨定而决意倒戈相助,但慕容冲甚至都没向慕容泓提到杨定二字;他要的,本来就是这支可以为他复仇的十余万兵马!

  外面还隐隐有着此起彼伏的暄闹,但碧落已经懒得出去看,就如懒得回到她和慕容冲那安寂如死的帐篷中一样。

  她静静地靠在案边,默默守在杨定身边,看着他年轻英挺的面庞,虽然不若慕容冲那般清美无双,却也有着柔和美好的线条,端正俊朗。他清醒时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温煦如阳光,一次又一次地,莫名让她心安。

  “杨定……”碧落喃喃地唤着这个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模糊地便想起,当日在淮北的山洞中,他也曾这般昏迷着,却下意识地如婴儿般靠向她,抱住她,甚至她也曾那般抱住他的头,抚着他的脸,努力将自己身躯的温暖传给他,唤出他的生机和活力。

  §将进酒 长安古道柳枝轻

  她忍不住,便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额。

  这时杨定微微一侧身,居然避过了。

  碧落迟疑时,已见杨定已睁开眼,却没有望向她,只盯着那褐黄的帐篷顶,嗓音如被锉刀挫过般钝哑:“回去,回去休息吧。我很好。”

  碧落收回手,沉默地坐着,好久才道:“冲哥该还没有回去,我多陪你会儿罢。”

  “碧落,你的冲哥早晚会回来,便是不回来,你也该早些休息了。”杨定轻轻地嗤笑,弯起的唇角在摇曳的烛火中并不明晰,若有一层灰暗的轻纱笼着,连那笑容也显得不真切了。

  碧落皱眉:“你在赶我走?”

  杨定的眼眸依旧没有转向她,只是淡淡道:“我不赶你,你呆会儿还不是要走?我尊重你的选择,也盼你还我清静。”

  碧落听得到自己的吸气声,吸入肺腑的空气,似着了火一般,在胸腔间燃烧着。

  她晃悠悠地站起身,纤薄如花瓣的面容在烛火里飘浮不定:“哦,原来……我错了。我原以为你希望我陪着你。”

  杨定终于回过头,眼看她垂了头,走到帐篷口,忽然轻笑一声,自嘲道:“不必难过,我比你更蠢。我原以为我们是一体的,有着骨血相融般的情感,可事实上,只是我的血肉长入了你的身体。所以分割开时,痛的只有我。”

  碧落顿住脚,心跳啪地重重跳了一下,似也和脚步一般停顿住了,却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看杨定目前是怎样的神情。

  但杨定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淡然:“自然,一切与你无关,你一直是原来那个云碧落,从未变过。但我请求你,让我……安静疗伤吧!”

  他不确定地低低道:“想来,我也会是原来的杨定。我只要一点时间,一点时间而已!”

  他说着,居然笑了,却笑得太急,呛着了,侧过身来咳嗽,牵动了伤处的疼痛,连那咳嗽声听来都是那等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步,吓得周围的亲卫忙奔过去,劝慰的劝慰,倒水的倒水。

  碧落的脚下浮软着,向前踏了一步,连遍是沙石的地面也似浮软起来,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无力。可便是那样软软的步伐,她居然也能跑起来,并且跑得飞快,仿佛后面有什么吃人的怪兽在追逐,惊慌不已。

  东晋太元九年,苻秦建元二十年六月,燕将高盖、宿勤崇联合中山王慕容冲等发动兵变,杀济北王慕容泓,扶立中山王慕容冲为皇太弟,设置百官,随制行事。

  燕军在原地整顿了七八日,待一众将领谋臣位次排定,军心渐稳,方才准备拔营出发,开往长安。

  此时,杨定伤势虽未痊愈,却已无大碍,遂告辞而去。

  高盖因扶立皇太弟有功,已升作尚书令,心知杨定再延宕在燕军之中,的确很不合适,即便慕容冲不去计较,他自己也该有些避忌了,遂禀知了慕容冲,第二日便送他离去。

  因前日刚下过几场暴雨,杨定出营那日天气甚好,又不算太过炎热。高盖亲自瞧了为他备下的饮水干粮等物,又亲送他到前方路口,眼见古道迤逦,高柳乱蝉,这一去,再见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更不知是否兵刃相向,不觉黯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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