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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这一次,轮到了慕容冲浑身收紧僵硬,握紧拳时的骨骼格格响声,那样清晰有力不容置疑地传出。

  他寒声道:“可以。除非我现在就死了!”

  天已经黑了,浸透了那张白皙如雪的容颜,也漫过了另一张色若梨花的面庞。

  远处,近处,都有夜鸹昏鸦零落飞过,叫声森冷,挟了鲜血和腐尸的气息,缓缓在山川树木间掠过。

  碧落的日子,突然便安宁起来,甚至让她有种回到平阳太守府的心境。

  除了慕容冲,她什么也不想,或者说,什么也不敢想。一如当年,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慕容冲的生活起居,以慕容冲的喜乐为喜乐,以慕容冲的悲伤为悲伤,仿佛她就是当年那个除了慕容冲别无亲人的云碧落,完全不记得她还有个父亲,有个慕容冲恨之入骨的父亲。

  只要慕容冲不知道,他们就会这样过下去,一直这样幸福地过下去。

  对,是幸福。

  唯有失去,才懂得珍惜拥有。

  她曾经失去慕容冲,甚至担心着还会再失去慕容冲,所以她几乎握紧了每一刻与慕容冲的相处。

  慕容冲也曾失去她,并且为自己当年的无情深感愧疚,在看清楚自己的情感后,同样将碧落视为珍宝。他投向碧落的每一个眼神,都温柔缱绻得让碧落如在梦中,害怕这一切镜花水月般不真实。

  他是慕容冲,永远清雅微笑温和有礼,却永远不肯让人看清自己的慕容冲。心比天高,恨比天深。

  碧落深知这种改变,对慕容冲有多么艰难。她不敢让慕容冲失去,不敢让慕容冲痛苦,所以不敢让慕容冲感觉自己的异样。她只能把什么都忘了,专心爱着慕容冲的简单女人。

  爱多久,幸福多久,似乎并不重要了,至少,他们现在都幸福着。

  慕容冲依旧在养着伤,闲着时带了碧落到各军将领处走动,帮着做些安排粮草驻地之类无干紧要的事务。高盖、段随、宿勤崇等众多将领见他从不端皇族的架子,待人温和有礼,颇恤将士疾苦,恰与慕容泓形成鲜明对比,都对他很有好感,混熟后甚至常会向他抱怨济北王待下严苛,他也常会去见慕容泓,为下面的官兵求求情。慕容泓高兴时便应允他,可大部分时候都把他痛骂一顿赶出帐去,半点不见手足情谊。

  尤其,当慕容冲带了碧落去见他时,慕容泓几乎没一次不翻脸。

  “凤皇,你什么时候能争气些?”慕容泓毫不客气地指斥:“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只知风花雪月,这都是苻坚教你的么?”

  一次次无来由的指责,令碧落好生郁闷,而慕容冲却不许她发作,只是沉默着听他训了,然后淡淡离去。

  将领们闻知,也大为不平,虽不敢提及慕容冲的那段往事来,背后却已议论纷纷,都道慕容泓太过冷情,他自己何尝不是臣服苻秦,当了小小一名长史。国祚倾覆,大丈夫本该能屈能伸,伺机东山再起。

  这日又给慕容泓劈头训了一顿,慕容冲沉静步出军营,却拉了碧落上山,一路飞跑,直奔得满头是汗,慕容冲方才停了下来,苦笑道:“我四哥不会喜欢你吧?这模样倒像吃醋一般!”

  碧落也纳闷,却绝对不认可这个猜测:“不对,他喜欢雪涧姐姐那么久,哪有那么容易便忘怀?”

  特别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只怕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释雪涧了。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华山一座背阳的山坡上。

  天很高,万里无云,炽热的阳光留在了山的另一面,将眼前的天空映得更加如软琉璃般夺目。山坡对面,遥遥一川瀑布,雪练般冲下,带起蒙蒙雾气,明亮青翠的山色,便有些模糊。

  碧落倚着一棵老松坐了,遥望着瀑布山色;慕容冲卧于石间,枕着碧落的腿,仰望高空,喘着气,咬一株带些甜味的青草,慢慢地嚼着。

  许久,慕容冲微侧过身,伸出手,揽了碧落的腰,秀而长的眉抬起,低低地笑:“也是,我们分开那么久,尚且只记挂彼此,他刚历了生离死别,怎会再对你动心?”

  碧落垂下眼,看着慕容冲轮廓完美精致地面庞,忍不住又伸手去抚摩。触着那光滑的肌肤,又觉不好意思,悄悄缩回手去。

  慕容冲叹口气,闭了眸,一抬腕,已抓住她的手,靠住自己面庞,不经意般道:“若只你对我动心,我便是你的,便如你只属于我一般。”

  当着碧空澄澈,青山如屏,这算是海誓山盟么?

  “冲哥,”碧落犹豫着,心中七上八下掂量了良久,终于道:“我也只属于你。不过,如果有一天,你杀了我,千万别变成慕容泓这样疯的人,一定要……找个比我好十倍的女子,陪你过下半辈子,开开心心地过下半辈子。”

  慕容冲不由又睁开眼,捉摸地盯住碧落。

  碧落依旧黑黑的眸子,倒映着慕容冲的影子,温软如醉,再不掩如痴情意。

  “傻丫头,你说什么呢!我便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人伤着你,更别说……”

  慕容冲笑了笑,与碧落十指交握,掌心相贴,默默让她感受自己的怜爱和疼惜。

  他虽是聪明,但他终究判定碧落只是沾惹了普通女孩儿怀春时的多愁善感。他有太多的心思和情绪,从小便习惯性地压抑住,连跟随他的碧落都跟着学会压抑自己,冷漠地不愿让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靠近自己。他不知道这对碧落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现在,他宁可碧落恢复女孩儿的本性,不愿再去责怪她的软弱和多疑。

  或者,这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

  毕竟,仇恨只是他一个人的。可他差点为了自己的仇恨把她都牺牲了,让自己后悔了近两年,让碧落痛苦了近两年。如果能补偿,复仇这个包袱,他便自己背了吧,无论成败,碧落还能微笑着,微笑着活下去。

  碧落不敢多说,只是贪恋地感受着慕容冲掌心的温度,笑容中的爱惜,直到,一群山雀从坡下飞掠向另一处山峰。

  慕容冲坐了起来,侧耳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看着一行数骑在树荫掩映间飞奔而过。

  碧落笑道:“怕是哪里的军情送来了。你去瞧么?”

  慕容冲淡淡一笑:“济北王不喜欢我游手好闲,更不喜欢我插手军务,让他自己去决断吧!”

  碧落大是不满:“可这样处处受肘,你怎么办呢?”

  慕容冲微微咪了咪眼,似觉得太阳太过晃眼,然后拣起一根树枝,递给碧落瞧:“看,这是白杨的树枝。”

  他举起,在身下的岩石上一磕,坚硬的树枝顿时折断成两半。

  碧落迷惘道:“这树枝很硬啊,不过禁不起用力拗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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