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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有人在起哄着,大说大笑着,又谈起前方的战事,说在哪里哪里消灭了一股晋军,多少多少人。还有提到地方的,说是襄阳。可重新夺回襄阳,分明是四月的事,都过去了大半年了。可见得大部分是以讹传讹,作不得数。

  碧落听得无趣,见杨定端了酒碗在发怔,不由问道:“怎么了?”

  杨定放下碗,眉峰微微蹙着,“我觉得天王可能操之过急了。驭兵虽多,可都是远来之兵。远来兵疲,战斗力必定减弱。且秦兵由各地各处将领分散而来,习气风俗各不相同,只怕一时军心难齐。便是要训练,只怕也来不及。天王自己九月就该到项城了,可到了十月底还有兵马没有集齐,实在是……”

  杨定摇一摇头,一边喝酒,一边目注碧落,“但愿……各处兵马都能齐心协力,辅助天王,则天下统一指日可待,天下百姓,也可以过几年安生日子了。”

  碧落忙低了头,只顾喝酒吃菜,当作听不懂。

  不知不觉,已是酒足饭饱。二人正待离席而去时,店中忽然冲进一位儒生,叫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秦军败了,败了!”

  恍如冷水泼顶,几乎半数以上的食客都站了起来,甚至杨定和碧落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陈先生,别扯淡啊!咱们天王怎么会败?”原先那中年商人高声喝问,引来一片附和。

  儒生擦着头上的冷汗,叫道:“没扯淡,真没扯淡!我兄弟才从汝阴他丈母娘那里回来,正好遇到秦军败退的兵马,说晋军已经杀过去了,一路都是尸体呢!还说,还说连天王所乘的云母车,都被晋军劫了去……也不晓得天王在不在车里……”

  “可我们晋军这么多人,由天王御驾亲征,怎么会败?怎么会败?”食客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正在惊惶猜测之际,众人忽然全都闭了口,噤若寒蝉。

  一柄雪亮的宝剑,挟了一股肃杀之气,很稳地架到了那儒生的脖子上。泠泠然的光泽,映出了那儒生惊得刷白的脸。

  竟是杨定!

  一向笑嘻嘻的杨定,嘴角似乎还隐着一抹笑纹,却冰冷无比,“你是什么人?晋军的探子?跑来动摇大秦的民心吗?”

  “不……不是……”儒生腿都软了,却不敢瘫倒下去,嘶哑着嗓子道,“不是……探子……我真的听说……听说……”

  一旁的中年商人叫起来,“他不是探子,不是探子!他是镇东学堂里的陈先生,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好人哪!他……他的确有个兄弟娶了汝阴的媳妇儿……”

  碧落没想到杨定这看似洒脱不羁的男子,居然也有这么严厉的时刻,忙上前一拉他,“杨定,弄清楚再说。”

  杨定略移开剑,那儒生已脚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战战兢兢地拿了袖子擦汗。

  杨定声音略和,“你只听说败了,又未经证实,怎好在百姓中胡乱传言?若因此引来人心动荡,你吃罪得起吗?”

  儒生连连点头,道:“是,是,小的知罪,小的……再也不敢乱说了。”

  杨定不再说话,收了剑冲向客房。

  碧落一迟疑,迅速跟了进去。

  而店堂之中,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敢再开口说话。

  杨定在客房之中拿一块湿布敷在脸上,同样好久好久没说话。

  “杨定……”碧落小心地上前唤着。

  听到有传言说苻坚败了,碧落脑中也纠成了一堆乱麻,心里有道不清的悲喜惊骇,甚至还有隐隐的担忧,理也理不清。可她没想到,此事能给杨定这样大的冲击。

  苻坚胜败,和目前未掌大权的杨定没什么关系吧?便是未来的驸马身份,只怕也不是杨定所在意的。

  杨定拿开了湿布,勉强笑了一笑,“我没事。不过……”

  他回过头来,平静地道:“我不放心天王,打算前往淮水一带去探一下。如果秦军真的败了……大败……我要看看,能不能相助一臂之力。那里太不安稳,不是姑娘家去的地方,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碧落皱眉,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杨定,你弄清楚,本来就是我想见天王,不是你想见天王。”

  杨定叩着陈旧的窗棂,沉声道:“我明白,你急着想弄清自己的身世……不过,你觉得以天王目前的境况,适合听你讲那些事吗?”

  碧落沉默,然后依旧坚持,“我们一起去吧。我会见机行事,不会说不合时宜的话。我的身手,应该也不至于成为你的负累吧?”

  杨定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见她毫无退缩之意,才又问道:“碧落,你一心盼着的,是天王输,是不是?”

  这天真的很冷,夜雾也浓,一层淡色的雾霭随风飘入房中,将烛火吹得一暗。于是对面的那个人,虽然近在咫尺,也看得不甚清晰了。

  许久,碧落忍住自己的激动,冷声道:“杨定,你在防备我?”

  烛色更暗,雾霭更浓,杨定的声音也在雾色烛光里蒙昧不清,“碧落,旁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你和慕容冲对苻氏的大秦抱着怎样的态度。只是,事到如今,即便事实再残忍,我也希望你能面对。如果桃李夫人真的是你母亲,那么……秦王苻坚,很可能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姓云,你该姓苻,你是这大秦国的公主!”

  “你闭嘴!”烂在心底最隐秘处、最不愿被提及的脓肿蓦然被人扎裂破开,碧落惊惶地嘶叫起来,几乎站都站不住。她抓过桌边的茶壶,猛地掷向杨定。

  杨定侧身闪过,土陶烧制的茶壶哐当落地,茶水茶叶,缓缓地在地面上流淌开来。

  碧落盯住杨定,眼中蓄满了泪,忽然转过身,冲出了房去。

  杨定脚一软,慢慢坐在案边,抱住了自己的头,“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呢?这下她要恨死我,恨死我了!”

  可即便被恨死,有些必须做的事还是得做,否则,他便不是杨定。

  两炷香后,杨定出现在店后的简易马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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