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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论起碧落身手不错,苻坚本该让她随侍身边,只怕苻宝儿再因此闹起来,索性将她也留在了长安。

  临走前一日,万事都已齐备。苻坚一路所需物品,自有张夫人带了几个内侍细细打点,不劳牵挂,碧落反倒闲着无事。苻坚却有些神思不属,到了傍晚,居然带碧落去了关雎宫。

  虽然紧邻紫宸宫,但碧落也是第一次在白天进入这座近乎神秘的宫殿。

  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桃李的叶子又开始萎败枯黄,飘摇了一地,为这清冷的宫殿更添了几分清寂幽独。

  两个老宫人听得宫门吱呀响了,从殿中远远迎出。两人俱是四十多岁的年纪,鬓角斑白一片。

  “陛下!”老宫人行着礼,然后看向碧落,微有诧色。

  苻坚温和道:“怎么?有几分眼熟吗?”

  一名老宫人道:“看来……倒和咱们夫人有几分相似呢!眼睛黑黑的,轮廓也有些像。”

  另一个宫人却道:“这哪里像了?咱们夫人一天到晚都在笑着,一对梨涡深深的,谁看了都会醉下去呢!这姑娘……这姑娘长得虽然玲珑,却跟冬天里的冰凌子一样硬邦邦的,哪里像咱们夫人的千伶百俐?”

  原来那位宫人便道:“不过,咱们夫人,有些时候也是不言不笑的。”

  她说完,便失口般掩了嘴,小心地望向苻坚。

  苻坚似在听着,又似没在听,垂了头望着只有自己肩高的碧落,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髻,道:“长得的确有点像不言。不过,她不是不言。不言再不开心,也不会……跟个冰凌子似的硬邦邦……”

  他自己说着,也不由微微一笑,“朕早说了,女孩子还是穿得艳一些,常说说笑笑才好看。”

  碧落望着苻坚负了手踱入殿中,这才缓过神来,摸向还留着苻坚的大手在发髻上留着的余温,终于渐渐地明白,苻坚当日让她穿青衣,是因为她像桃李夫人;让她换些艳丽的衣裳,是因为女孩子更适合穿艳些的颜色。

  他开始的确是把碧落当作桃李夫人那般留在身侧,但时日久了,又渐渐地将她当作贴心的女孩儿,甚至会为她的终身大事打算。

  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个人在百忙之中分出心来记挂她的终身大事,如同父母记挂着自己女儿的终身那样,为她的未来打算!

  有一种温暖,缓缓地在胸间升起,涨满,渐渐连眼眶都润得温热。她忙吸一吸鼻子,强迫自己把泪水逼回去,却禁不住一双眼睛透过半敞的窗户,只随着那个帝王的身影移动,带着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出的孺慕。

  连两名老宫人也只在殿外守候,碧落自然也不敢进去打扰,只看着苻坚默默在殿内行走着,从厅堂走到卧房,从明间走到暗间,神情恍惚,如在睡梦中一般,带着一抹不知是忧伤还是幸福的笑意,来来去去,抚摸着案几、茵席、卧榻、锦衾、绣帷……

  若有若无的低叹,随着殿中香炉腾起的烟气,飘飘袅袅,萦绕而出,竟是说不出的惆怅。令人难以置信,这叹息竟是那个手握百万大军的大秦帝王发出的。

  眼看天快黑了,苻坚自行点了蜡烛,举高了青铜仙鹤展翅烛台,缓缓走到与碧落所站位置相对的墙边,出神地望着什么。那琥珀色的瞳仁被烛光耀着,也如烛火般明灭不定地跳跃着。

  “不言……”他忽而低低地道,“这天下升平再无战乱的日子,已经快了,快了……这天底下的英雄,绝不是他一个!绝不是!”

  出神片刻,他的眉目忽然跳了一下,立刻放下烛台,从墙上取下一物,却是一卷画轴。

  他小心地将画轴平铺在案上,举起他纹龙织锦的袖子,拈起平滑的小小一角,轻柔地在画上小心拂拭,似在掸去灰尘。

  一时掸完,他又将这画轴细细看了片刻,方才提起画来,依旧往墙上挂去。

  就在苻坚将画轴提起的那一瞬,碧落看到了画上的影像一闪,惊异得差点叫出声来。

  烛火明灭,她分明看到了画上那名盛装女子,以极眼熟的姿态,拈花而笑。

  拈花而笑的女子……

  太过久远的记忆,似在刹那间被疾风卷去沙尘,流露出了模糊的一角……

  第二十一章 独倚楼 胭脂雪瘦熏沉水

  那一年,小小的碧落被奶娘牵着,颤巍巍地向前走。

  “碧落,你不该为奴,不该为婢。”奶娘说。

  “是,我不为奴,不为婢。”碧落奶声奶气地回答,一笑两个梨涡,深深如醉。

  “我们去长安寻你的亲人。”奶娘说。

  “什么是亲人?奶娘不就是我的亲人吗?”碧落亲一亲奶娘的脸。奶娘的脸上有细细的皱纹,很浅。

  奶娘笑一笑,皱纹便深了些。她轻轻地叹息,“奶娘是下人啊,怎好算是碧落的亲人?”

  她将包袱解开,放在路边的青石上,拿出画轴,指点着画上的女子,“看,这才是你的亲人啊。她是你的母亲,看到了吗?她很喜欢笑,一笑起来,有一对很好看的梨涡。有很多人……喜欢她呢!”

  奶娘最后一句话听来像是叹息,又像是惋惜,可碧落听不懂。

  她当时应该只有六岁,顶多七岁,只知道伸出小手来指着画上的女子问:“她手上抓的是什么花儿?”

  “桃花啊!你母亲最喜欢桃啊,杏啊。以前我们住的地方种了一大片呢,花开的时候,像是天上的红霞跌落下来……很漂亮……”

  奶娘微微笑着,眼角的一颗红痣一跳一跳,看来也像一朵小小的桃花。

  碧落没觉出画上那女子身后的桃花有多漂亮,却看到画上女子果然有一对梨涡,笑得极好看。碧落便用她肉嘟嘟白嫩嫩的手去数那女子手中盛开的桃花,“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奶娘,我母亲手中的桃花有六朵,我数出来啦!”

  于是奶娘便抱起她,心疼地亲她的脸,“奶娘带你去数真正的桃花,去长安,我们去长安……”

  碧落继续嘻嘻地笑,“这里还有字呢,大的字八个,小的字十六个,写的是什么呢?”

  奶娘叹道:“奶娘也不认得啊!我们去长安,问你的……唉!”

  她的手指,小心抚过画上美人的脸……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她觉得那幅画有拈花女子的画轴,那么像她小时候看到的那幅?

  她抬起头,想探入窗户将那幅画看清楚些时,屋中忽然一暗。

  烛火灭了。

  苻坚缓缓踱出,声调已恢复了寻常的雍容有力,“记得定时打扫,别让屋里落了灰……被衾……也该常拿出去晾晾,只别把颜色晒蔫了。”

  两位老宫人忙垂手应了,送苻坚走下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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