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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所谓内朝,便是帝王与小范围的亲信臣僚先行商定部分重大国事,然后在太极殿的早朝时正式提出,由群臣讨论决议。这种内朝只有少数股肱大臣才有资格参加,仪式很是简单随便,但内朝定下的事,再提入早朝上来,很少会被否决。故而内朝之事也属机密,即便如杨定、碧落这样苻坚的随身侍从,也不能进入殿中,只在一旁的廊下静候。

  眼看旁的侍卫只规规矩矩,个个手按刀剑守卫,只杨定是个不安稳的,这等朝政重地,他依旧是闲散慵懒的神色,不知何时已跑到汉白玉的石阶下,去赏那宫墙边数株开得极好的蜡梅了。

  碧落也不耐烦,走来看时,只见团团簇簇的金黄花瓣如轻软丝绡剪就,经了风霜,附于遒劲枝干上,更显剔透晶莹,纤若春蝶欲飞。那样的铁骨冰心,在寒冬腊月中幽香暗度,居然更显妖娆。

  忽然便忆起了以往每年的冬春之际,慕容冲总让她折上几枝梅花养在屋中的情形,顿时心动神移,拔了流彩剑,挑了最茂盛的几枝蜡梅,小心翼翼地用剑划断。

  杨定愕然道:“你做什么呢?”

  碧落垂了头,嗅了嗅花香,答道:“带回去找个大觚插上,香得很。”

  杨定点头笑道:“用宝剑折梅,也只你云碧落想得出。”

  碧落与他朝夕相对,虽然性子清冷,交谈不多,到底亲近不少,故而微笑道:“紫宸宫内没有梅花,带几枝回去插在屋里,被火盆熏出的香气会格外好闻。”

  杨定笑道:“以往在平阳,你也曾这般折梅插梅吧?”

  碧落眸光一黯,旋即淡淡地道:“哪个女孩儿不喜欢花儿草儿的?你也忒多心了吧?”

  指一指碧落广袖褶衣的男子装束,杨定顿时又笑得嘴角抽搐,“瞧瞧你自己的打扮,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儿啊?”

  碧落哼了一声,继续寻找枝形秀颀的蜡梅,并不理他。

  “其实……”杨定的声音转柔,“天王既然说了不会误你,你大可不必多心,反显得自己小气。”

  碧落气往上冲,也不寻梅了,漆黑如夜的眸子睁得圆圆的,在阳光下耀出明亮如珠的光彩,瞪着他道:“我怎么小气了?”

  杨定并没像以往那样,见人发怒便急急闪躲退避。

  “碧落,今上是个贤明之君,你应该能看得出来。”他侧过脸,飞耸的翘檐恰在他明朗的额前投下一抹淡色的阴影,使他的眸光显得比平时深邃了许多。但听他从容说道,“我想,他该明白,折下来的花枝,远不如自然生长的花儿那样美丽和持久。”

  “是吗?”碧落的眸子又黑了下来,冷冷讥嘲。

  杨定咳了一声,道:“天王已经见过一次折下的花凋谢了,应该不会再误折花枝。”

  他将手指小心地抚过碎锦般的轻瓣,低声道:“我也不希望,花枝上的刺会伤到天王。一个心怀仁德的帝王,乃是天下之福。”

  碧落越听越觉刺心,冷笑道:“杨定,你几时看到梅花上有刺了?怕只有任人砍伐的命运吧。”

  她说着,流彩剑一挥,又一枝梅花落到她腕中。埋头嗅了一嗅,碧落抱了几枝梅花,逃一般飞奔向紫宸宫的方向。

  杨定目送她远去,清明的眸子渐渐泛出烦恼之色。

  他伸手抚一下那灰褐斜欹的枝干,的确没有刺,却冰冷刺骨,带了兵刃般森寒的危险气息。

  花香幽静清远,袭人欲醉,或者便是最危险的诱惑。

  诱惑了谁?

  苻坚?抑或他杨定?

  “我一定疯了!怎会缠上这些闲事?”杨定喃喃地叹了一声,伸出掌来,在枝干上狠狠一击。

  鲛绡飘落,缤纷如舞,一地无可奈何的落英,慢慢归于尘土。

  年关自然是忙的,家宴、国宴、祭祀、祝祷,一桩接一桩,一桩比一桩礼节繁复。

  碧落随着苻坚奔来忙去,不觉常常失神。

  因杨定那日提了花上带刺的话,碧落总不太睬他。杨定心中不安,遂瞅她发怔之际,赔笑问道:“是不是这几日累了?累了便回宫去休息着。天王知道你辛苦,必定不会责怪。”

  碧落看着一宫的喜庆,悠悠一叹,道:“在平阳时,我也曾看过百姓们祭灶、画鸡、悬苇、悬桃符,可冲哥对这些从不感兴趣,不想宫里……居然热闹若斯。”

  “慕容大人对这些不感兴趣……”杨定似又见到了那个在夜雨中奏着《广陵曲》的男子,那样激昂的不屈和霸气……他攥了攥拳,微笑道,“天下百姓都是些凡俗子民,都盼着来年平平安安,过那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这些仪式,算是表达他们对未来平安喜乐日子的冀盼吧。慕容大人志趣高雅,故而不愿附从俗礼吧。”

  志趣高雅?

  碧落低低嘲笑一声,懒懒地道:“也许吧。”

  可惜,她看到的慕容冲,和寻常人所见到的高雅之士截然不同。

  “杨定,碧落,又在嘀咕什么呢?”苻坚身着上玄下朱的宽大冕服,刚从高台上走下,透过十二旒珠见到两人凑在一起说得入迷,连他下来也未发觉,微感不悦。

  碧落忙走上前来,微笑道:“我正和杨大人说着,眼看过了元宵,我想去五重寺祭祷慕容夫人。上次那位雪涧姑娘,也约我去走走。”

  苻坚难得见她这般笑意盈盈,一时又想起死去的慕容夫人来,心下又是欢喜,又是伤感,遂笑道:“难得你和雪涧姑娘谈得来,多去走走也是不妨。”

  他低头想了一想,说道:“过几天再去吧,到时朕后边的事情也便处理得差不多了。”

  碧落正松一口气时,忽听他如此说,讶然道:“陛……陛下也去吗?”

  苻坚眸中闪过奇异的神采,素来雍容的笑容带着凌厉的锋芒,“朕也想见见道安大师了。”

  碧落手心浸了一层的汗,随了苻坚走了一段,悄悄落后了,低声问杨定:“知道陛下见道安大师为的什么事吗?”

  杨定正负了手走着,闪亮的眸子跳跃着阳光般的笑意,忽听她如此一问,眸光立转深沉,唇角却依旧上扬着,“那还用说,自然……因伐晋之事,天王心中还有所犹豫,所以去道安大师那里祈福问卜。”

  碧落悄悄吐了一口气,低声又问:“伐晋之事,不是早就成定局了吗?”

  “是定局了。我相信天王伐晋,也一定会马到成功。”杨定难得地收敛了笑容,向着苻坚的背影,肃然道,“天下大乱百年,生灵涂炭,也许,该是分久必合的时候了。”

  碧落心中一阵乱跳,总觉得杨定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着她什么一样,遂强笑道:“杨定,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胸襟气度。”

  “是啊,不关我事。我一向只图我自己开开心心就够了。”杨定忽然笑了起来,眼睛弯作了好看的月牙形状,“不过看着天下人人都开心,我会更开心。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碧落眨了眨眼,只看到了一个在阳光下笑容灿烂的浮夸男子。

  这个人,明明说话做事全不正经,为何有时候偏偏觉得他才是最聪明最清醒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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