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碧落(25)

二五

　　太极殿以及其后方的两仪殿、甘露殿、延嘉殿等大殿，俱是秦王与朝臣议政或宴请之处，碧落自然不能近前观看，只觉后方大殿的规模虽不如太极殿，却也甚有威势。

　　苻坚一贯提倡简朴，宫殿装饰并不华丽，但此时大秦正当鼎盛之际，高墙金扉，危檐耸峙，连松柏草木都显得格外高大葱茏，自有一派王者威霸之气。

　　从东面的甬道穿过一处宫门，再经过一道长长的穿廊，前方已听得潺潺的水声，伴了秋日树木花草清冽的气息扑面迎来，却是来到了秦宫的内苑了。

　　秦宫内的风光，自然又非别处能比，颇为壮丽整洁。

　　碧落无心观瞻，只是默然地想着，当年慕容冲在秦宫时，也曾这样无奈而忧伤地踏过青砖，看那一年年的桃花春谢，碧水东流吗？

　　再走一段，前方已有一带翠瓦，掩在高大的松柏之中。鲜亮的镏金宝顶，在屋檐上方明耀闪光。

　　碧落正猜度这是何人所居之宫殿时，只听清脆的笑声隔着烟柳飘来，又有一个五彩绚烂的小小物事破开柳叶，迅捷飞来，带起大片将落未落的黄叶，缤纷而下。

　　恰恰飞到碧落跟前时，碧落辨出那是一只用野雉羽毛做成的毽子。

　　她初到慕容冲身边时，也才不过是八九岁的小丫头，尚未体会到慕容冲那种已经刻骨的伤痛和仇恨，只觉有了亲人在身畔怜惜守护，一度很是开心，也曾和小婢女们玩乐戏耍，十分快乐。

　　阿房城中，梧桐树下，多少次，有个素衣少年倚竹而立，默然地望着她的欢喜，唇角含笑，目光悠远而缥缈。

　　随着碧落日渐懂事，她才意识到那种悠远和缥缈之后的隐恨。

　　慕容冲十二岁离开燕都邺城之前，应该也曾拥有过这样简单的欢喜吧？

　　他虽是燕帝慕容暐最幼的弟弟，却是燕太后可足浑氏嫡出，甫出世便被封为中山王，比他大了数岁的四哥慕容泓，却是到此时才被封了济北王。

　　他不仅小名是凤皇，也是从小被父母兄长当作凤皇般呵护爱惜长大的天之骄子。

　　想必，他小时候必然也曾无数次与要好的兄弟姐妹那般开心地嬉笑玩耍吧？

　　于是，碧落练剑读书的时候越来越多，玩乐戏耍的时候越来越少。

　　可她当年，确实也曾这样欢悦地踢过毽子……

　　眼见那毽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碧落几乎是本能地眼睛亮了一亮，然后抬起脚来，将毽子接住，飞快地踢回来处。

　　一抹绯色明霞蓦然在暗黄的柳叶中翩然而至，迅速将那毽子接住，然后盈盈立定，却是一名十分俊秀的十四五岁的少女。她着一件绯红色莲瓣锦缎上衣，质地甚是寻常，脖子上却挂了一串雪色明珠，颗颗饱满，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此时这少女黑发散落，小巧的鼻翼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正通红着小脸，边喘气边好奇地向碧落凝望。

　　碧落料着她不会是普通宫人，正迟疑着不知如何称呼时，两名内侍已在一旁行礼，“公主！”

　　又忙着告诉碧落，“这是南阳公主。”

　　碧落才知这少女是苻坚的女儿苻宝儿，忙上前跪拜，“民女云碧落，叩见公主！”

　　“啊！”苻宝儿的唇角立刻挑起上扬的笑纹，“原来你就是云碧落！我就想着呢，咱们宫里什么时候又多了个绝色美人儿呢！”

　　她嘻嘻笑着用她纤白的手指触了触碧落的脸，“长得这么斯文秀气，杨定居然大赞你的剑法好，不会是在骗我吧？”

　　杨定？

　　碧落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低了头道：“禀公主，民女只是练过几天剑而已，实在……算不得高明。”

　　苻宝儿点头道：“不管啦，我瞧着你身手轻捷得很，别嫁我三哥了，陪我们姐妹在宫里玩玩得了！”

　　她拉着碧落便往前跑，边跑边叫道：“锦儿，锦儿，咱们多了个伴儿啦！”

　　碧落跟着她穿过纷纷飘拂下的柳叶，已见着在几个宫女簇拥下的另一位橘黄色衣衫的少女正朝她们走来。那少女的身量形貌更要小一些，这时也正抓了只毽子在手中，一双极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看来极是可爱，正是始平公主苻锦儿。

　　苻锦儿将碧落一打量，笑道：“啊，果然好看得紧！还有你的剑，剑看起来也是宝剑呢！”

　　苻宝儿这才注意到碧落的流彩剑，盯住看了一看，讶异道：“这剑和杨定的一样呢！”

　　碧落忙道：“我这把是流彩剑，杨公子的是华铤剑，我义兄慕容冲的则是飞景剑。据说这三把都是当年魏文帝留下来的，所以样式全都一样。”

　　苻宝儿点一点头，笑道：“原来你的和他的不是一对儿。”

　　这时，随在碧落身后的公公赔笑道：“两位公主，是不是先让碧落姑娘去见了天王陛下再来叙话？怕陛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苻宝儿点点头，拉了拉碧落的袖子，笑道：“你就和我父王说，不愿意和我三哥一处，让他留你在宫里。”

　　碧落张了张嘴，却只抿出一丝苦笑。

　　天底下有这等轻松的事吗，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苻锦儿虽是小一些，倒也能看出碧落的为难，掩着唇哧哧地笑，“你先去吧，我们待会儿也去要人，才不便宜三哥呢！”

　　碧落不知道这两位小公主为什么一心要撺掇她留在宫里，估料着杨定必是在她们跟前说过什么话，当下也无法细问，只得低了头，含着一丝笑意应了，纳闷地随内侍转过一道月亮门，便已见到了那所周围带廊的悬山顶宫殿，却书写着“燕晴宫”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碧落曾听说过，当今秦王最宠爱的妃嫔张夫人闺名为燕，便猜这燕晴宫多半是张夫人所居的宫室了。

　　内侍引她在廊下站定了，一人陪着，另一人笑道：“姑娘请稍候，咱这就去通禀。”

　　碧落应了，立于廊下静静候着，却觉手心一阵阵地湿热，竟是紧张得渗着汗水。

　　她太清楚慕容冲牺牲自己的用意了。

　　他要的，是自己能如褒姒、妲己那般祸乱大秦，以为大燕的复国和他自己的复仇找到一线契机。

　　否则，慕容冲是白白牺牲了，而碧落自己，自然也是白白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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