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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碧落其实应该庆幸,庆幸她在十年前遇到了慕容冲,没有成为乱世冤魂中的一缕。

  她走到外间,披上湿淋淋的蓑衣。

  原来浑身半湿着,穿着蓑衣,颇能感觉出蓑衣挡风遮雨的效果,但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再穿上冰冷的蓑衣,居然会冻得直打哆嗦。

  譬如这世间,若一直在苦难中,并不以为那是苦难;而若是习惯了炊金馔玉,再去吞糠咽菜,就苦不堪言了。

  原来人最畏惧的,不是苦难,而是幸福与苦难间的落差。

  皇子、王爷,与供人狎玩的娈童之间,落差到底有多大?

  云碧落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连她都觉得做苻坚的女人是痛苦的话,那么,慕容冲的遭遇,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生不如死。

  对于碧落,爱情已是一种奢侈;对于慕容冲,爱情是什么?一种绝望的妄想吗?

  怎能,又怎忍去怪他,怪他放弃这种于家仇国恨间的绝望妄想?

  踏离卧房时,碧落听到慕容冲在里间慢慢地说:“碧落,相信我,我会去找你。”

  碧落回过头,透过未合上的门向内张望时,慕容冲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脸色苍白平静,垂着眸,盯着几上空空的碗,仿佛从未动弹过一下,更未曾说过一句话。

  碧落轻轻地笑了一笑,一头冲入了雨中。

  很冷的雨,打在滚烫的面颊上,沁凉沁凉,居然带起一种奇异的快感,让她望着苍冥的夜空,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侧门的门房里笑声沸反盈天。杨定正和几个守卫掷着骰子,见碧落来寻,居然嘀咕了一声,似暗怪她出来得早了,让他无法玩得尽兴。

  而碧落已经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了。

  她甚至懒得再说一句话,并且在一路之上,真的再也不曾说一句话,连杨定几次拨马上前和她说话,她都没回答,甚至,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空茫,和似乎永远下不停的雨。

  回到船边时,河水涨得更高了。以碧落的体力和轻功,再也无法不惊动人地跃上船去了。

  杨定飞跃上船,把自己缚裤的布条结起,丢给碧落,让她趟着河水,至稍近时飞快将她拉了上来,依然从窗户将她送进她的小小房间。

  碧落早已乏到极点,脱了皮靴正要胡乱睡下时,杨定将她湿透的蓑衣和皮靴都拿了出去,又轻笑道:“把你的湿衣裳换下藏起来再睡,小心被发现了,连累你的冲哥哥哦!”

  碧落闻言,只得起身换衣。

  杨定这才笑了一声,无声地退出房去。

  明知一切已成定局,碧落再无别念,倒也横下一条心来,收拾衣裳,倒头便睡,居然睡得甚是香甜。

  到晨间有侍女叫起床时,碧落只说头晕,也不起身。

  但听得甲板上有杨定在高笑,“呵,那么个夜叉般的丫头,难道也晕船吗?倒也有趣儿。”

  于是,又听到了苻晖和身畔一众从人的大笑,再无人催她起床了。

  碧落虽知这杨定多半是在找借口让自己好好休息调整,但听他说自己是夜叉,心中还是有气。难道她前日在杨定和苻晖跟前表现得很凶悍吗?

  但此刻,能被人当作晕船显然也是好事。她将计就计,自此只在房中静卧,也免得去和苻晖等人打交道了。

  她记得苻晖看她时的异常眼神,简直和那个林景德一模一样。而慕容冲想让她亲近的人也不是苻晖,而是他父亲苻坚,是当今的大秦天王!只有在他跟前伺机行动,才能影响到秦国的大局,直至江山动荡,天下大乱……

  眼见天气渐渐放晴,苻晖带了从人,有时站在船头欣赏两岸风光,有时观察地形水势,甚至有几次弃舟上岸,察访水利兴修灌溉情况,极是尽心。

  碧落原以为这苻晖身为王子,地位尊贵,多半是个仗了父亲宠爱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但见他每到一处,必召来当地官员上船询问民情,或褒扬,或申斥,处事极是老练圆熟,才知此人并不简单,不由也开始为慕容冲犯愁。

  苻氏处事公正,赏罚分明,政治清明,深受关中百姓拥护,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扳倒他们,只怕难如登天。苻坚敢对前朝的皇族慕容氏委以重任,并不单单为示仁于天下,更是因为有着绝对的自信吧。

  即便北方大乱,人心所向之下,慕容氏又有多大的机会可以取胜,或者,达到他们复国的愿望?

  一路走走停停,沿着汾水,经临汾、汾阴,至河水,再越过雍州、蒲坂,到了华阴,方才弃了船,改乘车马前往秦都长安。

  这时,碧落自然无法再装病了,也懒得窝在车中,遂也要了匹马骑着。

  苻晖似对她颇为不满,几度将马与她并排行着,向她半讽半嘲,“前儿病成那样,怎么还逞强骑马?如果再病了,车上可没法让你养着!”

  碧落垂了眸,任他说什么,只是沉默,却坚持着不愿乘车。

  苻晖心中恼怒,只是骂道:“果然是慕容家教出来的人儿呢!这般犟头犟脑,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碧落暗想,能怎么收拾她呢?了不起贱命一条,给他便是,也省得日后担心受气,给人凌辱践踏……

  不知何时,她已这般灰心丧气,倒似那学了佛的老僧一般,把生死都看得淡了。

  碧落原是苦练过武功的,倒也不曾再生过病。苻晖唠叨了两天,便不再说了,倒也没见他怎么“收拾”碧落。

  倒是那可恶的杨定,不时凑到她跟前,没完没了地问些闲言碎语,令碧落不胜其烦。但因记着他的相助之情,又得勉强敷衍答上几句。

  又问出他怎会跟在苻晖身畔时,才知他本就是奉了王命入京,因雍州一带并不太平,所以护了高盖自平阳离去后,便打算径入长安见驾。谁知到了雍州时,正好遇到了苻晖。

  杨定童年时随父亲杨佛奴在长安待过一段时间,与苻晖也算是总角之交,颇有些情谊。后来杨佛奴去世,他年纪尚幼,义父高盖便将他领走,遂再也没见过苻晖。待到雍州再见面时,苻晖便让他随在自己身边,到时由自己再次保荐,封官加爵,自是极轻松了。

  算来杨定虽是仇池后人,却是在仇池被灭之前便因内乱被带出了故国,从小便在秦长大,因此言语之间,对秦王苻坚颇是尊敬。这让碧落很是不悦,便也懒得理会他了。

  可惜,杨定似乎根本不懂什么是看人脸色,一有机会,还是跟她扯淡聊天,从天气寒暖,到沿途风光,再到风土人情,即便大部分时候只是自言自语,也全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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