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碧落(3)

三

　　苻秦建元六年，秦王苻坚派重臣王猛灭了鲜卑族慕容氏统治的燕国。燕帝口衔白璧，向秦王归降称臣。大燕皇室以及文武百官，并四万余户鲜卑子民，俱被从关东迁入关中，和他们的国主一起臣服于秦王的脚下。

　　曾经纵横草原、傲视天下的慕容铁骑，如折翅之鹰，不得不听任命运的摆布，甚至不得不献出最尊贵的清河公主和皇弟慕容冲，送入宫中交给秦王苻坚亵玩，以换得苻氏的信任，保全归降后的身份地位。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昔日大燕皇帝最宠爱的幼弟，襁褓之中便受封中山王，九岁即受封大司马的慕容冲，成了秦王的枕边娈童，引得京中流言四起，更让那些担心鲜卑人因此势力坐大的群臣坐立不安。

　　碧落从没听慕容冲提及过，那将近三年的岁月，他是怎样苦苦地煎熬过来的。

　　但她已不止一次在半夜听到睡梦中的慕容冲发出小兽濒死般的绝望惨叫，可怕得连她远远地听着，都觉得心悸到手脚虚软。

　　当她从相邻的外间冲进去抱住他时，她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慕容冲。

　　灰白的面孔，散乱的眼神，无助伸出的双手……

　　再没有一丝平素的优雅尊贵，从容不迫。

　　没有人忍心去追问他更多。

　　碧落唯一能做的，敢做的，就是将那男子温柔地紧紧拥住，用自己的体温，自己的笑容，去温暖那个潮湿阴冷如从地狱中爬出的身体。

　　而慕容冲总要颤抖好久，才能感觉出碧落的温暖，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恢复他惯常的宁谧安详，柔和地微笑着向碧落说：“哦，吵着你了吗？我没事了，快去睡吧！”

　　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唯一的一次，在碧落将安静下来的慕容冲扶了躺下，然后掩门离去时，听到慕容冲沙哑着嗓子低低地说：“碧落，知道吗？能在梦里惊醒，并叫出声来，也是一种幸福。”

　　碧落装作没有听见，自顾离去，却在关上门的一刹那，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掉落。

　　她实在不敢去看慕容冲隐去笑容后那种一击即破的脆弱。

　　伴君如伴虎。

　　即便慕容冲姐弟号称专宠，那种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艰辛和痛苦，也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而以皇子之尊，却如妇人般被充入苻氏宫闱，对于尊贵骄傲的慕容冲又是怎样难以承受的打击！

　　并且，求死不得！

　　慕容氏光在长安的宗室亲人，便有数千人，更别提那些随皇室迁移至京畿附近的数以十万计的故燕子民了。

　　用最优雅最宁和的含笑面容，面对害自己国破家亡、尊严扫地的仇人，绝对不露出一丝不悦，甚至，睡梦之中也不敢喊出自己的痛苦……

　　相信他在苻坚面前一定掩饰得够好，以至于苻坚将他放出宫后，安排他做了颇有实权的平阳太守，例行的赏赐，也远比平级的官员丰厚。

　　而慕容冲，似乎也很知足。

　　朝中人人都在笑话，秦王宠爱的平阳太守，无心政务，只知品酒弹琴，然后穿着最华贵的衣服，向人展示着最美好无害的优雅笑容，别无所长。

　　但碧落早就明白，有一种仇恨，隐忍在慕容冲的优雅、温和笑容之后，随时准备如炸雷般劈下，毁天灭地。

　　慕容冲遇到碧落的那一天，正是秦王苻坚在宰相王猛力谏之下，将慕容冲从宫中放出之日。

　　王猛是秦王苻坚最倚重的股肱重臣，也是数十年来最能干的宰辅之才，苻坚待他，比当年刘玄德待诸葛孔明还要敬重几分。而王猛也不负重托，大秦的今日辉煌，大半是他当年苦心经营之功。

　　好在王猛在慕容冲赴任平阳太守两年后便去世了，苻坚祷遍神灵，大赦天下，也不能挽回爱臣的性命。

　　慕容氏一直为之庆幸。

　　王猛是大秦群臣中第一个反对秦王重用鲜卑慕容和西羌姚氏的。他屡次劝谏苻坚诛杀身处高位的慕容家族，如受封新兴侯，任尚书的慕容冲的皇兄，故燕帝慕容暐；封泉州侯，任京兆尹，曾被燕皇室排挤、先一步投奔苻秦的慕容冲之叔慕容垂，还有任太守、长史等职的许多族人。他死了，慕容氏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因顾忌着秦王苻坚，也担心慕容氏因慕容冲而更受重用，王猛力谏，请苻坚放出了慕容冲。否则，慕容冲的宫闱生活，还不知会拖到哪年哪月。

　　那一日，慕容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待了近三年的秦宫，如同离开一塘肮脏的泥沼，并救出了在另一塘泥沼之中挣扎的碧落。

　　他是弱者，但他总算有能力救下更弱小的碧落。

　　从那一日起，他们彼此相依，不管是暂居长满梧桐翠竹的阿房城，还是奉王命来到平阳任太守。

　　“大燕铁骑，终有一日会席卷三辅，血洗长安，涤我一族之耻，涤我慕容冲之耻。”

　　在黑暗之中，慕容冲曾指剑而誓，一遍遍地告诉碧落，他要报仇。

　　属于草原雄鹰的骄傲和不屈，在鲜卑氏的皇族血统中，从不曾陨落。

　　有一种耻辱，将注定会用鲜血去清洗。

　　不管是多少人的鲜血！

　　“对，大燕铁骑会恢复昔日的风采，席卷三辅，血洗长安，为大燕和冲哥雪耻！”同样的，一次又一次，碧落握着慕容冲的手，这样回答着他，“碧落会与冲哥一起，将秦宫踩于脚下！”

　　她的笑容明媚如春花，晶莹澄澈，连漆黑的眸，也亮如明珠，只盼慕容冲能为此略感安慰，不再纠缠在曾经的噩梦之中。

　　果然，每一次慕容冲都会温和轻笑，只是目光却一次比一次遥远冷淡，让人辨不清那笑容里有多少嘲讽，又有多少自嘲。

　　面对越来越强大的秦国，亡了国的慕容氏，凭什么去将秦宫踩于脚下？

　　碧落不知道。

　　而慕容冲，他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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