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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二天,庄家血流成河,一家老小,无分男女,一律斩首弃市。

  宁家、庄家这些武将中的中坚力量被毁后,南楚的军事防御一落千丈,才给了北方大周可乘之机,在短短两三年内惨遭覆灭命运。

  庄碧岚被擒后,杜太后禁不住我苦苦哀求,允许我前去探望一次。

  身处幽暗肮脏的大牢,重铐加身,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俊逸。

  隔着栅栏,背对着我,他轻轻地说:“既已无从挽回,你也不用为我难受。如果……还有机会另觅佳婿,过得开心些。”

  我忽然便记起了民间那对因家人不允而投湖自尽的小儿女,吸着鼻子,忍着泪冲他一笑,“天若许,白头生死鸳鸯浦;天若不许,还有一池清莲并蒂香。碧岚,我们……总不会都这样孤单着。”

  可我们比那对小儿女更加可怜可悲。他们相拥投湖,骨骸至死不分,终究还能生不同衾死同穴,终究还有老天见怜,用莲花并蒂来表达惋叹之意。而我们枉自相恋多少年,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合葬,身后也不会有什么文人骚客赞叹吟咏,庄家甚至不得不背负悖逆不忠的千古骂名。

  只不知,人死后是否真的有灵魂的存在,让我们能彼此找到,在另一个世界相扶相依?

  庄碧岚没有回答我的话,甚至没有转过身,只是略低了头,略显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将本来依稀可见的侧脸也掩住了,看不出半分悲喜。

  我有些失望,从怀中掏出随身带的一只桃木小梳,低低唤他:“碧岚,你走近些好吗?我给你梳下头。”

  他微微侧头,又迅速转了过去,低低地叹息,“妩儿,你走吧,这里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是我该来的地方,难道是他该来的地方?

  喉中的哽咽堵得心里发慌,我蹲下身将桃木小梳放到地上,憋住满怀的难过,压着嗓子说道:“我走了。记得……一定回来找我。我很怕一个人……孤零零的。”

  生也罢,死也罢,都请记得回来找我。

  你自然清楚,从小到大,不论欢喜悲伤,我总是希望依靠在你的身畔。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我一时找不到你,以你的聪慧睿智,自然知道怎样找到我。

  话未完,泪水忽然汹涌,忙转过头,匆匆步向牢外。

  “妩儿!”

  这时,他却忽然转过身,低低唤我。

  我停下脚步,不敢看他,生怕让他发现自己满面泪水。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听他轻轻说道:“妩儿,不许有轻生之念。我没有放弃,早已有所安排。你……等着我。”

  我始终没有弄清,他那句早有安排,是怕我轻生故意编来安慰我,还是真的早就有了营救计划。可我至少猜得到,如果真是场刻意的谋反,他的父亲庄遥庄大将军,绝对不会回瑞都自投罗网。

  直到他离京,直到他们满门抄斩,直到他父子占据西南交州自立门户,我再也没见过他一面,甚至无法得到一星半点确切的音讯。

  宫闱深深,江山万重,阻隔不住相思最苦。

  莲子去了心就不苦,人去了心或许也不苦了。

  等得无奈,我也成了无心之人,忘了什么叫相思,什么叫爱恋了。

  曾经,是一场梨花满树的洁净的梦。

  春尽了,花谢了,一地的零落,早已践入尘埃,再怎么哀悼,也换不回那场梨花如雪,春深似海。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到底我还是不甘接受一生一世唯一一次爱恋就这样无声无息悄然结束,在我临死之际,还是忍不住回忆起他来吗?

  那眉,那眼,那温文含情的微笑……

  我伸出手,如愿地握到了他的手,很温暖,骨节分明,有点儿粗糙,不若以前那般修长,拂起琴弦来连轻灵跳跃的手指看来都那么赏心悦目。

  “碧岚……”我低低地唤,仿佛发出了声音,又仿佛没有。

  冰凉的指尖颤抖地摩挲着,仿佛又看到了那时候池中摇曳的莲花,池畔明净的少年。

  后背被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有人用极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低问:“你说什么?你要什么?我没听清……”

  很耳熟,却绝不是庄碧岚的声音。那温柔清朗的声线,别说隔了三年,就是隔了三十年,我也不会忘怀分毫。

  可我怎么也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看清这人是谁,可眼睑重逾千钧,好不容易迷蒙地睁开一线,眼前白茫茫一片,像铺满了弥天大雾,却又在有刺目的光线自雾中透出,扎疼眼睛,让我看不清前方的情景。

  “谁,是谁……”

  我喃喃地低问,声音细弱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难道我还没有死吗?我感觉得到自己沉沉坠下的躯体,虽已虚软到无法动弹,但钻心的疼痛依然阵阵袭来,连微微抬手这样的细小动作,都能被激出满头的冷汗来。

  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对方居然听见了,低着嗓音在耳边道:“唐天重,我是唐天重。宁清妩,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唐天重,唐天重……

  无凭无据,我没法大声向人说出,真正下毒害唐天霄的人是他。但我清楚,他应该更清楚,唐天霄之事,我是被他所牵累。

  我努力地想支起身,和他说句话,但终究归于徒劳,反而牵动了内腑的伤势,猛地腹部一抽搐,一股腥甜飞快涌上,喷出。

  “宁清妩!”

  这一次,唐天重的声音急促而高昂,说不出的惊慌和凌乱,叫我想不出,这个冷锐得像一柄无鞘宝剑的男子,此刻是怎样的激动和焦急。

  而我的双肩,似被人环得更紧,陌生的温暖无声地靠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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