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寂月皎皎 > 碧霄九重春意妩 | 上页 下页
二四


  墨玉般的金砖地面,被掌心温热的湿意渍上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迅速在清风中消逝,无影无踪。

  黯然笑了笑,我轻声道:“皇后娘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宁清妩因宠获罪,一根白绫足矣。宁氏满门已绝,南楚家国两破,臣妾既与南楚皇族相关,受到株连也算是命中注定,并不会怨天尤人。”

  当着一众宫女内侍,沈凤仪脸色变了,喝道:“你敢指责本宫心胸狭窄,容不得后宫妃嫔吗?给本宫掌嘴!本宫一心为了皇上着想,才下定决心彻查宫中奸细!想你如今不过一小小宫婢,如无内应外援,哪里得来的毒药加害皇上?”

  已有宫女走上前来,执住我双臂,狠狠两巴掌,打在我面颊上。

  清脆而沉重的耳光声后,我的耳中嗡嗡乱响,发髻散落下来,黑发流离铺下,半掩住了面庞,而双颊更是立刻火辣辣的肿胀起来,一时也感觉不出疼痛,只是嘴中咸腥得厉害,弯着腰咳了一声,吐出的竟是鲜红一片。

  这位皇后倒是教训人的高手,连手下责罚起人来,也懂得怎样让人伤得更重。

  我轻轻一笑,眼内似乎也和面颊一样灼烫起来,不以为意地望向皇后,“是,我原不过一个小小宫婢,并无内应外援,哪里来的毒药加害皇上?皇后若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随意赐了宫妃死罪,日后皇上或太后追究,不太好回话。可皇后便是打死了我,我也没法凭空编个内应外援来向皇后交代啊!”

  “打死也不肯说吗?打死也要保护你们南楚藏在我大周皇宫中的同党吗?好,本宫倒要试试,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熹庆宫的板子硬!”

  她扬着头,走到我跟前,毫不客气地瞪着我。

  除了过于厚实的唇,我更留心到她的眼中,那因掩不住的妒火而跳动的血丝,极大地损伤了她那本来还算艳丽的容貌。高绾的凌云髻上,贵重的镶红宝石九凤朝阳赤金步摇正折射出了凛冽锐利的光芒,威煞有余,而宽慈不足。

  母仪天下?

  就这等心胸,纵有几分心计,我也不曾放在眼里。

  我轻蔑地一笑,尽力挺直肩背,直视着她的眼睛,再也掩饰不住我内心对她的不屑和轻视。

  皇后又如何,诚如她自己所说,我于南朝,是绝对的名门之后,出身尊贵。而她不过是出身草莽的武将之后,能坐上皇后宝座,不过因缘际会,名门闺秀在耳濡目染中培养起来的温柔内秀,并不是金玉锦缎便能堆积出来的。

  因此,唐天霄只会把她的趾气高昂当做翅羽鲜明的公鸡,而不是优雅高贵的金凤。

  我的轻蔑落在沈凤仪眼底,便见她那深褐的瞳人中跳起了簇簇火焰,蓦地奔向自己的凤座,一拍乌木案几,喝道:“来人,把这贱人拖下去,去衣受杖,打到她说出谁是毒害皇上的主使者为止!”

  去衣受杖!

  在以往的南楚律令中,只有对犯了奸罪的女子才会实行这样的杖刑,一则施以惩罚,二则倍加凌辱,以儆效尤。

  大周虽来自北方,但同样重视女子贞洁,想来宁可赐死,也绝对不会让皇帝曾宠幸过的女人去衣受杖。

  自以为高贵中的自卑一旦发作,果然比平常人更可怕,更恶劣。

  但我已无所谓了,只是冷冷地,睥睨地,望着这骄狂自负的女人。

  既然卑微平静的生活已再不可得,我便不想再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卑微地面对想把我踩到脚底的人。

  沈凤仪慢慢眯起了眼睛,嘿然一笑,“宁昭仪,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去衣受杖?你不怕吗?”

  殿门正大敞着,明亮的阳光透入,细小的轻尘在光束中飞扬,粒粒透亮轻盈,仿若谁在轻盈地舞蹈。

  我仰头看着那飞舞的轻尘微笑,“皇后还知道我是昭仪吗?皇后难道不怕吗?”

  沈凤仪立时色变,愤怒地咆哮,“怕不怕,你很快就会知道!来人,拉下去!”

  我依然云淡风轻地淡淡笑着,由着他们生拉硬扯,一路踉踉跄跄将我拽向旁侧庑殿。

  穿过廊道时,阶下数丛牡丹开得正艳光四射。天色碧蓝如洗,特别是东南方向那一方天宇,澄澈得像是谁温柔的眼睛。宫墙外应该植着荼蘼,淡白的小小花瓣越过高墙,细细碎碎地撒落过来。

  热闹的,安静的,都该过去了。

  这寡淡如水的日子,也该过去了。

  苟延残喘,连自己的真面目真性情都不敢流露的岁月,便是活到满头斑白,又能留下多少的怀念和记忆?

  春过花飘零,归于尘,归于土,总比被人践到污泥中强。

  几个牛高马大的宫女上前,揪了我宽衣卸带,仅着一层贴身的小衣,将我紧紧地捆缚于条椅上,然后……

  棍杖重重地拍落,结结实实地落在身体上,脆而沉闷,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以老手的特有技巧,每一下都像敲在心窝般疼痛。

  咬紧牙关,我没有求饶,没有落泪,甚至没有惨叫,只是随着棍杖的起落抽搐着身体。

  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忍受。

  忍受相思,忍受孤独,忍受在黑夜里一个人哭泣,忍受心被剜去了还得漠然而笑的尴尬……

  骨头似乎被一寸一寸敲散了,肿胀起的肌肉又被更激烈的力道拍打,我甚至感觉得出杖上黏腻的鲜血,被风吹冷了,又被淋漓的热血渍得温热,呼啸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地抽落。

  捆缚在条椅上的手脚,半裸的肌肤因疼痛而紧绷着,勒出了深深的血印。而身上流下的血迹,便沿着条椅滑上手臂,又顺着绳索滴下,一滴一滴,渐渐汪成浅浅的血泊。

  许久,老宫女也许是想起了皇后痛打我的托词,也许是好奇我的沉默,走过来托起我的下颌,竖着眉眼追问:“说,谁是你的同党?谁指使你谋害皇上?”

  轻微地动弹了一下被紧紧捆缚的躯体,我张嘴说话,却先吐出了一口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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