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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三星手机灯一闪一闪的,电子数字变成了21:00,整个房间都很安静,我仿佛听到了每一秒钟流过的声音。我懵懂地感觉到这一分钟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她与一辉的一次普通相聚,也可能是很久很久的别离。时间和我们开了个漫长的玩笑,它似乎故意停下脚步,来凝固秦茜脸上的哀伤。

  大概整点快结束时,秦茜的手机终于响了。

  秦茜长长地呼了口气,她按掉电话,果断地站起身,“我走了!”

  “姐……”秦川慌忙开口,但又不知说些什么。

  “好啦!别啰啰嗦嗦的!”秦茜一巴掌打在秦川头上。

  “你们安顿好给我信儿!”

  “嗯,12点前肯定回给你,那时就没问题了。你,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看你读书不行,做生意还有一套,一定多赚点钱攒着给我养老啊!还有,好好跟乔乔在一块,那什么狗屁部长女儿,赶紧给我甩了!”

  “姐!”秦川羞恼着嚷,我也跟着脸红起来。

  “真走啦!”秦茜走到门口,大方地朝我们挥挥手,“出门这么多年,倒是学会了一件事——害怕。”房门咔嗒一声关上,我觉得好像还有一句要紧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愣愣地望着门口站了半天,还是秦川把我拉到了窗边,我们看着秦茜走出大门,上了一辆深色的车,绝尘而去。

  秦川摸索着开了灯,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时才意识到整晚我们都待在黑暗里。秦川捡起他姐的半包烟,一口口地抽着,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好默默地站在他身边。

  “谢谢乔乔。”秦川突然说。

  “谢你个乔呀。”

  “上次我们来上海,还是为她结婚的事呢!”

  “是啊,你喝得一塌糊涂的!那条伴娘裙是我最漂亮的裙子,为了扶你,都皱成抹布了!”

  “好像咱俩那天睡在一起了?”

  “滚!”我咬文嚼字,“只是不小心躺在了一张床上!”

  那天清晨,那个穿着西装扑闪着睫毛怔怔看着我说乔乔我们在一起的少年,全都清晰地在我脑子里。我讶异自己居然记得那么清楚,恨不得连他吹拂的呼吸都能立刻感觉到,又气恼秦川的健忘,让所有一切变得不重要起来。

  秦川把头抵在我的后背上,我的每一根骨头都因为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僵硬,我刚要抖开他,他就忙不迭地说:“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慢慢松弛下来,感觉他的额头在轻轻地颤抖。

  “要是能回到那会儿就好了,”秦川低声说,“我其实也挺害怕的。”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喂!我可是大老远打飞的过来陪你的!”

  “我刚才想,幸亏你不是秦茜。”

  “你说什么?”

  “我有一段时间想,你要是秦茜也挺好的。”

  “切,你就是说我没她好看呗!不用你提醒,从小到大我已经对这件事没有异议了。”

  “没法跟你聊天……”

  “你好好说嘛!”

  “你是秦茜的话,我就可以一辈子都在你身边,一辈子跟你紧密相连,一辈子相亲相爱,一辈子心甘情愿的……把你当成亲人。”

  我没有答话,安静地看着月光映出我们的影子,我仔细想他说的每一个字,总觉得里面包含了特别重要的东西,让我的心脏跳动越来越快,他透过我的脊背大概都能听到了。我想问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那年在上海他对我说过的话,如果,只是如果,我们再重复一遍,那么五年后的这次我一定会给他个回答。而就在这时,好像宿命的轮回一样,他的电话响了。他从我后背跳开,我亲眼看着我们的影子从一个迅速变成两个。

  “我姐!”秦川兴奋地接起来。

  我看了看表,是12点前,我想秦茜肯定没事了,可是有点不对,秦川在我的对面,脸色一点点地灰白,连平时最亮的眼睛都失去了光泽。

  §第七章 曾少年 六

  一辉死了。

  他不是不死鸟,也没有圣衣。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距离他们安排好的轮渡不过1000米的距离,那个光明的对岸他最终没能到达,永远留在了黑暗的夜里。可笑的是,一辉不是死于追捕,不是死于追杀,不是死于内讧。他死在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手下,而起因不过是两瓶矿泉水。那天他们快到轮渡前,秦茜说买点水,一路上不知颠簸多久,现在不比平时,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谁也没带,所以也没人帮忙准备那么多。

  一辉停车到路边的一家小铺子前,看店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染着黄头发,还打了一个耳钉。他正和几个朋友喝啤酒,一辉叫了他几次,他都没理,最终不情愿地扔给了一辉两瓶水,一瓶直接滚在了地上。一辉捡起了水,那帮小孩毫不在意地仍在说笑着,一辉掸了掸土,指着他们的脸点了点。

  秦茜说她后来无数次地回想那一刻,回忆一辉的那根手指,她绝望而又救赎地想,是不是不那么做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他当时克制一点,他就还会有命跟她一起活到现在。但她又深知,这个如果是不成立的,它是推翻一个人过往一生的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回溯,那么就没有上海,没有九龙一凤,没有他们最初的相遇,自然也就不会有最终的死别。

  那个小孩挥着砍刀出来的时候,秦茜冲出了车。当时她就觉得完了,因为从那帮孩子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害怕,因无知而无畏,因无畏而残忍。他们其实就和当年在JJ迪厅里的一辉和秦茜一模一样。

  秦茜眼见着一辉的脖子被砍开了一道口子,动脉血喷涌而出高达半空,秦茜尖叫着跑过去,她依然很能打,因此后背上也挨了三刀,但是没用了,她这次已经不能拯救一辉了。后来据现场的警察说,当时一辉和秦茜都在血里,他们以为是死了两个,走近才看到,秦茜还睁着眼睛,死死按着一辉的伤口,而那里已经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了。

  姚阿姨和秦叔叔半夜赶到了上海,当即与警方沟通。我和秦川就像两个失魂落魄的木偶,陪着躺在病房里的秦茜。她是皮外伤,虽然伤口很大需要缝合,最终会留下疤痕,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危险的是她的情绪,面对这样的人生惨剧,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她很安静,不说话也不睡觉,静静地看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一切她想知道的答案。

  就这么过了三天,大多数事尘埃落定,死了的死透了,活着的也要从这场死亡中剥离。那天我在病房里小声接电话,一边应付社里一边应付家里,秦茜突然就说话了,她说:“乔乔,你回去吧,你们都回去吧,我没事的,反正这次再也不会有人翻窗户进来接我走了。”

  秦茜在我面前号啕大哭,她的人生从16岁那个绚烂的医院窗口打开,又在24岁这个灰暗的医院窗口关闭。那天我终于想起了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但又总是溜到记忆角落的那句话,吴大小姐说:“你不要同秦茜换,她没有你命好。”

  从此我再没见她化过妆,再没见她戴那些金灿灿的饰品,再没见她穿黑颜色以外的其他颜色的衣裳。

  §第七章 曾少年 七

  秦茜的事杨澄帮了忙,在此之前我从没感受过他家的背景和力量,我也没想他能怎么样,只是病急乱投医地跟他说了一嘴,这事秦川都不知道,他肯定不愿接受杨澄的惠及。可到底杨澄家手眼通天,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秦茜就被从整个事件中摘了出来。她不但只成了一名普通的受害者,而且一辉的事还和曹象儿的案子分开而论,只作为一件故意伤害致死的事故。那几个凶手因为全部未满18岁而被量刑轻判。在四九城,在上海滩,喧嚣一世的不死鸟一辉,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而秦茜,她与一辉在一起的那么多年就这样悄悄地被抹去,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

  到美国后杨澄一直跟我联系着,他不像小船哥,要计算往返的机票钱,只要心情好他就会回国待几天,约我吃吃饭,看看电影,再和我不认识的他们那个层次的朋友去全国各地转转。最欢迎他的就是娜娜,她常拜托我让杨澄从国外带这带那,包啊化妆品啊什么都有,她在最时尚的湖南卫视,早就对这些比我懂得多了,同样是媒体,我在国内最传统的出版社里,接触最多的只是领导们要传达的精神。在这些东西中间,杨澄每次都会夹带给我的礼物,有时候干脆娜娜要的,他也给我照样带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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