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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蕊初 一 我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好些天的雨停了,天晴得终于有了盛夏的样子。 院子里紫色的喇叭花都开了,串红也已经能吸出蜜来,枣树和槐树遮住一片阴凉,蝉声一阵一阵的。天空中有蜻蜓飞过,时而还有几只黑白花的天牛。 乘凉的老人们聚在一起,老奶奶推着小竹车,哄着孙子和孙女,老爷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下着象棋。他们从不观棋不语,常常为了跳马或是支士而争论不休。小卖部里挂出冰镇北冰洋汽水的牌子,小贩在白色的小木箱上盖一层棉被,里面有奶油雪糕,也有小豆冰棍。 胡同里的孩子成堆,男孩们玩弹球、拍画儿,也有抓蟋蟀的,放在玻璃罐头瓶里养起来,罐子上面要糊一层纸,用皮筋捆紧,再扎几个小孔透气。他们会给蟋蟀起名字,什么“常胜将军”“山大王”,再把它们放在一起让它们斗。女孩们玩跳皮筋,缺人抻筋就把皮筋绑在电线杆上。她们也“跳房子”,拿碎红砖或是家里裁衣服用的滑石在地上画线,小沙包都是碎布拼的,灰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虽然出了胡同西口就是繁华的东单大街,但在胡同里面丝毫感觉不到喧嚣,偶尔才有几辆自行车骑过,不是永久就是凤凰,都是黑色的,连车把上的铃都一样。也难怪,不只自行车,那时家家过的日子都差不多。北京的变化尚还细不可闻,也许谁说一句话,这座城便可一模一样起来。 然而就在我生日那天,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们院东屋的辛伟哥被警察抓走了,说他与西大院那个外号叫猴子的男孩一起在女厕所外面耍流氓。他们早晨偷看了女厕所,还冲里面的人吹口哨,说不三不四的话。辛伟哥的弟弟辛原在一旁觉得不好意思,喊他们俩走,辛伟哥嫌他烦,不但不听他的,还踹了他一脚。辛原一个人哭着回家,正巧碰见居委会的赵主任出来倒尿盆,辛原顺口向他告了状。赵主任脸沉下来,哄了他几句,也不倒尿盆了,急匆匆地转身就走。 中午,警察就来院里抓人了,说他们犯了流氓罪。 有人犯罪了,这可一下炸了窝。正巧赶上礼拜天,大人小孩全出来看。辛伟哥平时是院子里最调皮、最神气的男孩,可那天吓得腿都站不直了,18岁的大小伙子,被人硬是从屋里架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哭,又喊妈又喊奶奶,“呜呜”地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警察来那会儿,辛原正在院门口跟一帮小孩玩“我们都是木头人,一不许说话二不许动”。他就真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墙边上,看着小伙伴们都跑过去瞧热闹,看着他哥被警察拖走,看着他奶奶坐在地上大哭,看着院子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围住,把他彻底围在了外面。 在我后来的印象里,辛原哥一直不爱说话,总低着头,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看你的眼睛。有人说就是因为辛伟哥被抓,他被唬住了,所以一下变成了不说话的闷葫芦。可我想,他也许从那天起,就再没有从木头人变回来。 辛伟哥被抓进去没多久就判了刑,因为他在里面交代曾经一起聚众看黄色录像,所以判了流氓罪,15年。猴子情况更严重,他那时有个女朋友,就是那天在女厕所里的女孩,调查发现他们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判了死刑。执行死刑之前,法院的人还来收了7毛钱的子弹费,据说他那个女朋友也因为这事喝敌敌畏自杀了。 他们运气不好,赶上“严打”,为一个恶作剧搭进了一辈子。大人说这就是命。这个命字,既是生命的命,也是命运的命。 当然了,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才刚刚出生,因为辛伟哥的事,大家都把老谢家新添了一个叫谢乔的小丫头给彻底忘了,以至于院里还有人以为我是立秋以后才出生的呢。 只有我的小船哥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这些都是他讲给我听的。 §第一章 蕊初 二 我听过一种传说,人之所以记不得一岁以前的事,是因为在婴儿时脑子里还残存着前世的记忆,直到慢慢有了今生的记忆,关于前世的过往才全部忘了,所以那段时间就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空白。 我惧怕那段空白,于是就追问我妈,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怎样被生下来。我妈说,我出生之前是一只小蚂蚁,她从一堆小蚂蚁中把我挑了出来,找医院里的大夫吹了口仙气,小蚂蚁就变成了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暗自庆幸是自己而不是别的蚂蚁被挑了出来。我因此对蚂蚁有特殊的好感,从来没故意踩过它们,也没拿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烧过它们。下雨天蚂蚁搬家,奶奶拿开水壶去浇院子里一窝一窝的蚂蚁时,我还狠狠哭了一鼻子。 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没有记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尽管我后来知道,如果保留了全部记忆,那将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而有些记忆,往往被一个人辜负后,才会在另一个人心里深切起来。可我仍然笃定,记忆是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在没有记忆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与己无关的。 即使是最亲密的人,如果不能记住他的话,那么失去了也不会有任何感觉。时间没有了积累的容器,爱没有地方存放,恨也没有地方消解。想一想,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孤单。那怎么能称之为人生呢?人生呀,就应该是从有了记忆才真正开始的。 所以说起来,小船哥的人生就始于遇见我的那天。 小船哥比我大两岁多,大名叫何筱舟,他的名字是我爸爸给起的,我爸爸是19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是院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所以几乎家家孩子起名都来找他。我爸也很认真,“筱舟”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像小船一样,畅游学海,破浪前行,所以我从小就叫他小船哥。 小船哥说我出生那天,天是很蓝的,云彩也很美丽,在空中延展成漂亮的线。他妈妈正在院里择扁豆,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被一只小磕头虫吸引住了。就在这时,我爸爸喜气洋洋地走进了院里。 他妈妈抬起头问:“谢老师,你媳妇生了吗?” “生了!是闺女,6斤多!”我爸一边说,一边摸摸小船哥的头,“筱舟,你有小妹妹啦!” 后来每每讲起这段时,小船哥也都会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 我因此感谢上苍,让我在那一天降临到这世上。 时光匆匆,宇宙洪荒,细小如微尘的我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对何筱舟来说,我总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吧!一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温暖,周身充满力量。 因为我是那么喜欢他,也许从他记得我那天起,就宿命般地喜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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