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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陆仁庆领着傅骋往隔壁走去,六爷叶展还有大叔都跟了进去,洪川关上了门。陆青丝一拧身又坐了回去,洁远拉了我一下,“清朗,要不还是咱们坐在一起吧,”我看了墨阳一眼,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愣愣的。

  “没关系,要不然咱们坐在一起好了,我坐你旁边,”说完我转身想去搬椅子,明旺赶紧过来,帮我把椅子挪到了洁远的旁边,又把茶壶和真正的水杯放到了另一个茶几上,洁远开心地笑了。我经过墨阳身边时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这才回过神来,对我们一笑,又坐回了座位上。

  “那位傅先生看起来很有风度的样子,我还没见过陆家大爷那副表情呢,也不知道什么来路,估计非富即贵,”洁远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青丝头也不回的说,“安静看戏吧。”

  洁远朝我一吐舌头,我赶紧闭嘴,心想陆大小姐什么时候又喜欢听袁素怀的戏了,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是不是不想我们谈及关于傅先生的话题才这么说的。

  墨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陆青丝又说了那么一句,洁远也不好再开口说话,只能拿了茶杯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不时地扫一眼墨阳。她本来对看戏就不感兴趣,以前就说,去戏园子都是被霍夫人逼着才去的,今天之所以愿意来,自然是因为墨阳和我都去。

  陆青丝依然在嗑着瓜子,她的坐姿慵懒,因为头发半遮着脸,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戏台子袁素怀咿咿呀呀地唱了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有坐在后面的秀娥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或者半生不熟地学着旁人的样子叫好,估计坐在这里的人,真心在看戏的也就她一个人了。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已经关上的门,暗自猜测着那位傅先生的真实身份。曾听六爷说过,最近因为上海局势纷乱,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就算是陆家也不例外。

  陆家相对比较赚钱的生意,除了冶炼工厂,就是六爷主管的面粉厂,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面粉很多都是进口的,说是因为给外侨吃的,所以海关不征税。

  但因为外侨人数较少,进口了那么多面粉根本不可能消化掉,所以还是要卖给中国人的,因此利润很大。之前全中国也只有三四家面粉厂,而且多为洋人所开,磨粉的机器技术保密,钱也都被他们赚了去,直到最近这十来年,中国人开的面粉工厂才多了起来。

  不管世道如何,你可以不娱乐,穿破衣,但饭总是要吃的,尤其是眼下战势一触即发,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的了。霍长远也曾经因为军粮的事情而被苏国华算计,差点弄得身败名裂,家破人忙。

  陆家收来的麦子都是从汉口运来的,汉口位于长江中游,是东西水运和陆路交通的要冲之地。江汉平原农业发达,临近的湖南,河南,四川陕甘等地也是产粮的主要省份。

  每年大概能有五六百万担的小麦在汉口集中,当地面的几家面粉厂根本就消化不了,剩余的就运往各地。可现在世道纷乱,朝不保夕,长江沿岸有不少耕地都荒废了,收上来的小麦少,质量也不如往年。

  东北已经被日本人占了,货物原料的进出全部被限制,听说不论是面粉还是布匹,东北的价钱都已经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那里实行专卖制度,所有的生意都被日本商人包了,其他商家的货物根本就进不去。

  苏国华原本做的是制糖生意,他上次借军粮的事发难,一方面是为了逼迫霍长远就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插手面粉生意,毕竟现在粮食加工生意最挣钱。

  在上海开面粉厂的有三家,其中陆家规模不是最大的,但面粉主要给提供给军队。另外两家则是纯粹的生意人,惹不起苏家,面粉也都是销给普通百姓,所以苏国华先要对付的就是陆家人。

  但现在形势大改,这大半年来,他通过唐斐甚至霍长远,已得到了不少军备粮食的订单,但都是收购之后再转卖的,利润不高。另一方面,他通过他那个远房亲戚又在乡下收了不少地,得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原料来源,而最重要的是,他背后还有日本人撑腰。

  听六爷讲过,前几天靠岸的日本商船上就运了很多小麦来,都放在了码头上日本商人共用的闸北仓库里。后来又悄悄地送到了苏家制糖工厂的仓库里,这些自然都逃不过六爷他们的眼。

  苏国华早在上海粮食制品联合商会的例行会议上放出风声来,说是想要开办面粉厂,说什么现在粮食加工紧缺,他愿意尽微薄之力,缓解窘境云云。我记得当时开完会回来的六爷和叶展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半年来苏国华选址,建厂房,买机器,找熟练工人,是层层紧逼。好在陆家的面粉厂开得早,原料来源相对稳定,暂时不会受什么影响,但是一旦开战,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了未知数。六爷他们原本想要私下里动些手脚掐断了苏国华这条路,但被陆仁庆给阻止了。

  那天我刚好去书房送咖啡给他们,在接了陆仁庆的电话之后,叶展只冷冷说了句,“大哥不是怕了那些日本人了吧,他说他自有主意,我真看不出那主意在哪儿呢。”

  六爷咬着烟没说话,他们虽然不在乎被我听到,我还是赶紧离开了,出门时听叶展说,“六哥,大哥只在乎他的冶炼工厂,根本就不想管面粉厂的事,说到底,这面粉厂是咱们的,赚的钱跟大哥只是□分成,那里可有着好几百的工人呢,都拖家带口的,要出了什么事,可只有咱俩撑着……”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难道这位傅先生就是陆仁庆所说的主意吗……“好啊!”一阵轰然而起的叫好声让我回过神来。我眨了眨眼,才发现袁素怀已经回了后台了,应该是唱完《游园惊梦》这两折子戏了,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们这个包厢却意外地安静,除了秀娥极力压低的嗓音,竟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洁远和墨阳,再看看一动未动的陆青丝,突然有种好笑的感觉,我们坐在最好的包厢里,却没有一个人的心思放在戏上。今天晚上陆仁庆让我们过来,八成也是给他见这位傅先生打掩护的。

  “咔啦,”那扇隐蔽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大叔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表情还算自然。见我们一起扭头看他,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脚步停顿了一下才对最兴奋的秀娥笑说,“秀娥啊,这出戏怎么样呀?”

  “真好,虽然很多都听不懂,但还是觉得挺好的,最喜欢看大家一起叫好,特别热闹,”秀娥难掩兴奋地说。包厢里静了一下,“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地笑,“别人看戏都看演员,咱们秀娥看观众,倒也特别,”大叔笑着说。

  秀娥发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脸不禁一红,往椅子里缩了缩,“我也认真看戏了啊,”她嘀咕了一句,说完瞪了一眼还在笑的石头。墨阳回头对她笑说,“人生百态本来就是一出戏,秀娥你才是真正会看戏的,”秀娥显然不太明白墨阳的意思,只对他甜甜一笑,倒是一旁的洁远赞同的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因为无聊喝了一肚子水的洁远就想去盥洗室了,本来我想陪她去,她连说不用。秀娥正好也喝得不少,就跟着一起去了,石头自然跟随。她们刚离开,墨阳就跟我们说想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他也出了门,包厢里顿时安静起来。

  “大叔,你们的戏看得怎么样了?”陆青丝突然问了一句,“还不错,傅先生看来是行家里手,讲了不少这出戏的讲究,我是听不太懂,可都说在七爷的心坎上了,两个人倒很谈得来,”大叔边说边摸了摸他光亮的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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