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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霍处长,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一直遵守咱们之间的协议,至于那个,”六爷指了指黄包车,“不是我请来的。”看着六爷平静的面容,霍长远面色稍缓,他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我信得过陆先生你的为人。”

  说完他转头看向黄包车,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让人难以形容,激动,愧疚,想念,爱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就这会儿功夫,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六爷带着我半转身看去,我瞠目结舌的看着督军从里面探出个头,他很随便的看了一眼,就冲那个男孩叫,“冬子,让你小子给我找个工具怎么去了这么久,还让我出来找……”他话说了一半,好像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状况不对头似的停住了嘴。

  他帽沿拉得很低,只露了个肩膀,霍长远和郭启松都看了他了一眼,他就如同普通百姓见了达官贵人一样,冲我们缩着脖子点头行礼。心思混乱的霍先生显然没有认出他是谁,又转回身去掀黄包车的帘子。我窝在六爷怀里手脚冰凉,浑身冒冷汗,难道是督军通知霍先生的?他要干什么?!惶恐中,突然听见六爷极低的说了一句,“有胆子。”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担心那边才对,督军敢大咧咧的出现在霍长远面前,简直比丹青的从天而降还让我不可置信。恍惚间,我看见督军一抬头,盯着霍长远的背影冷冷一笑,没等我细看,就听见周围的人一声低呼,霍先生颤抖地叫了一声,“丹青……”同时我觉得六爷环着我的手臂一紧,好像不想让我转身去看。

  我迅速的回过头去,丹青容色清淡的沉睡着,一如从前,除了……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吸了一口气,除了她脸颊上,那烧伤过后的狰狞疤痕。“他说,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一个考验……”六爷之前说过的话顿时涌上心头,我生硬的转回头去看督军,他正斜靠在大门上,一脸嘲讽地看着已经惊呆了的霍长远……

  第38章 血缘(上)

  一阵兵慌马乱之后,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间,女佣送来热水毛巾,人也安静的退了下去。丹青原本妖娆的体态变得愈加纤细,这么柔软的床铺,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样,没有一点下陷的感觉,我心里登时涌起一股酸涩。

  “清朗,”石头匆匆走了进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六爷已经派人去请孙医生了,他和霍处长现在书房谈事,秀娥那边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顾你姐姐吧。”

  “谢谢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臂,“秀娥哭得那么厉害,你好好劝劝她,回头我再去看张嬷。”石头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说完他转身想走,“哎,”我下意识的唤了他一声,石头站住脚回头看我,“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那个工头呢?”

  “还在花园那边种花呢,你找他有事吗?还是要找那个小子和他爹?钱,洪哥应该已经给他们了,”石头想了想说,我摇了摇头。见我没别的话了,石头迈步又往外走,关门的一刹那,他想起什么似的加了句,“刚才看见洪哥在花园那边呢,要不我把他找来,你问他?”

  “喔,不用了,你去吧……”我赶紧摆了摆手,石头一笑,关上了房门。看来洪川应该是六爷派去监视督军的人吧,今天督军玩的这一手,显然也出乎了六爷的预料。

  火场那天,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被熏得漆黑,而现在的他又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连我都有些不敢认,更不要说是只在慌乱中见过他一面的霍长远了,再说,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样坦然自在的出现在霍长远跟前呢。

  “嗯……”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从我身后传来,我迅速的转回身来,丹青醒了吗?她的眉头微蹙,呼吸也不像刚才那样缓慢平稳,而是变得时轻时重。

  “姐?姐?”我叫了她两声,她却一动不动,我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用力的搓着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变得和她一样冰凉,甚至被那丝凉意浸上了心头。

  我半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丹青的手,轻呵着,如果我不能帮她热起来,最起码可以为她分担一些寒冷。看着她仿佛透明的面庞,衬得那道疤痕愈发狰狞,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长远苍白如纸的样子。

  六爷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他快步走过去和僵立在车前的霍长远说了些什么,郭启松也走过来在霍长远耳边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霍长远这才小心翼翼的抱了丹青往宅院里走。他的眼底因为充血而变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识地去看大门,督军已经不见了。

  霍长远极其温柔的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着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伤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我只听到他极低地念叨着,“苏国华,源清和,吴孟举……”

  我用力的呼了口气,可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那一个个名字里饱含的意味,让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栗,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赶紧把毛巾在热水里浸湿然后拧干,帮丹青擦拭着。

  丹青的身上发散轻微的中药味。我用毛巾仔细的擦过她光洁的额头,墨色清淡的眉睫,苍白柔软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却始终不敢去碰一下那道伤疤,曾暗自希望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个所谓的考验,可是霍长远的反应,让我明白,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当初被逼成婚给人做妾,压榨了丹青曾有的骄傲;霍长远的另娶他人,又毁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现在这道疤痕,却把丹青仅剩的也都带走了,只留下伤痕累累。

  无法控制的热泪泉涌,我紧紧攥着丹青的手抵住额头,任凭眼泪肆意的流淌着……“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吹笛时娇若桃花的丹青,照顾霍长远时情窦初开的丹青,准备婚礼时骄傲自信的丹青,还有在舞会时,那个风华绝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紧,我愣了下,抬起头看去,泪眼模糊中,只看见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视着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泪迅速地滑落了下来,滴在了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声音嘶哑,不复平常的清脆婉转,“姐……”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丹青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似的对我微微一笑,“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呜……”我放声大哭,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心头的堤防,忍了这么久,丹青的一句话却让我所有的坚强忍耐,在一瞬间被冲垮。

  小哑巴是墨阳给我取的外号,因为刚来徐家的时候,我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不哭不闹不笑,每日里就那么安静的呆在自己的房间,直到墨阳和丹青渐渐地温暖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林叔去了,那个唯一见过我父母,跟我没有血缘却比任何人都对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树里无声的哭泣着,因为大太太不允许我在家里哭,说是晦气。后来是墨阳带着丹青找到了我,那个时候,丹青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安慰我说,“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哐”的一声,我身后的门突然被人大力的推开,我只觉得眼前一暗,就听见霍先生有些嘶哑的声音吼了起来,“丹青?丹青!出什么事了,啊,你醒了?!”我被他扑过来的身体挤得歪倒了一旁,一只温暖宽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六爷身上的气息顿时密密的包裹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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