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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嘎吱”一声,教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方萍下意识地住了嘴。我抬头看去,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蓝布长衫、戴着眼镜的儒雅男子走了进来。

  “嘘,吴先生来了,上课了。”方萍和洁远迅速坐直了身子,我也赶忙有样学样。这个吴先生很有风度,跟屋里的人打过招呼之后并不多话,就开始上课,说是复习一下前天讲的内容,要找人来读。我刚翻到那一页,就听到有人说:“吴先生,今天咱们这儿来了个新学生,不如让她读吧。”我一怔。

  “哦,好啊,那位新同学,你来读一下这篇文章,让我看看你的水平怎么样。”吴先生抬头笑着说了一句,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对我微笑着点头示意。我手脚冰凉地站了起来,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咱们也听听南乡味的之乎者也吧。”几声暗笑传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在我的身上,我转头看去,苏雪莹正挑着眉眼看着我,一抹嘲讽毫不掩饰地挂在嘴边。

  洁远和方萍都皱起眉头,但又不能做什么。我轻轻地咳了一声,说了声“是”。吴先生对众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轻轻做了次深呼吸,第一千次念着墨阳的名字,多亏他那些诡异的教学乐趣,让我从他上大学开始,就跟着他的腔调念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念着。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屋里只回响着我标准的北平官韵……

  “好清朗,你帮我再画一幅好不好?就这一幅了,拜托了啦,多谢,多谢。”我盯着那只伸到我鼻子跟前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余淑兰,你们家要开扇子店啊?这些天你都让清朗画了多少幅扇子了,还有完没完。”随着洁远的声音,一只手伸了过来,“啪”的一下拍开了余淑兰的手。

  “就是嘛。再说了,就算你们家真开扇子店,清朗也不能帮你白画啊。是不是,清朗?”我回头对着洁远身旁的方萍微微一笑。“哎,你们这两个哼哈二将,人家清朗还没说什么,你们俩抱怨些什么。”余淑兰一边吹揉着被洁远拍红的手,一边嘀咕着。

  洁远哼了一声,以一种大马金刀但是绝不粗鲁的方式坐在了我的身边。她斜了一眼余淑兰,“那是。就是因为清朗什么都不说,你又一向着实不客气,我们才要说。”余淑兰一瞪眼,“什么不客气,我满嘴的谢谢,你听不到呀?”

  跟在洁远后面的方萍笑嘻嘻地走到另一侧坐下,顺手塞给我一杯冰糕,然后抬头笑着说:“小气吧啦的。你每次都白使唤人家,谢谢两个字又不能当饭吃,多说少说又有什么差别?”

  认识洁远和方萍也有些日子了,我发现洁远很有男子之风,也许是因为特别崇拜霍长远的原因,她有些尚武之意,什么事情都是明来明往的,绝不藏头露尾。方萍人也爽朗,遇事却从不冲动,只是言辞如刀,谈笑间敌人就灰飞烟灭了。这是洁远的原话,当时她还哼着说了一句:“方萍你这只狐狸……”方萍听了就笑,笑得像一只长了酒窝的狐狸。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洁远和方萍最相似的一点就是,她们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掏心窝子地对人家好,要是不喜欢——我转眼看了一下已经被方萍噎得脸涨得通红的余淑兰,这个女孩儿虽小气了些,喜欢占点小便宜,但是人不坏,和我们处得不错,属于说得上话的那种。

  眼看着余淑兰有些下不来台,我看了眼方萍,她微微一笑。我把手里的冰糕放在了椅子上,然后伸手拿过了那把扇子,“余姐姐,你什么时候要,很急吗?”余淑兰被讪红的脸色回转了过来,借着我这句话下了台阶,“不急,下周末陆家不是有个宴会吗,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都去,赶在那之前就行了。我原来那几把都被家里的那些女人们抢走了,我也是没法子才又求你的。”一旁的洁远鼻子里“哧”了一声。

  余淑兰清了清喉咙,一副不得已的样子,“好了啦,就只再画这一把扇子,而且今天下午放学,我请你们喝下午茶总可以了吧。”方萍看了我和洁远一眼,笑着说:“那好啊,铁树开花了,你请什么我们都吃。”余淑兰一张嘴想说话,洁远赶在她之前懒洋洋地说:“我可没有方萍那铁胃,吃钉子都能消化,裴氏或雅德利,也就随便将就了。”

  “裴氏和雅德利,你还只是随便将就?”余淑兰拔高了声音,“霍大小姐,要不你把我吃了算了。”洁远嘿嘿一笑,与方萍对视了一眼,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这我可不敢,我又不是你的梁大公子,我吃了你,他吃什么去呀?”“啊——”余淑兰尖叫一声,扑上去和洁远厮闹起来,方萍笑着拉我往一旁坐下,然后打开了冰糕杯子递给我,“快吃,不然一会儿就该化了,弄一手怪脏的。”

  我笑着接了过来,打开杯子盖,先舀了一勺递到方萍嘴边,她毫不客气地就咽了下去,然后笑着对我抿抿嘴,示意我快吃,就摇着扇子看洁远和余淑兰打闹,顺便煽风点火。她手里的那把扇子也是我帮她画的。六月下旬的上海天气湿润,温度适宜,我半靠在廊椅背上,往嘴里塞了一勺冰糕,然后闭上眼感受着微风拂面,嘴里却满是冰凉的奶香的惬意。

  来上海已经半年多了,上学也已经四个多月了,原有的不适渐渐消逝,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有着如鱼得水的感觉。就好像方萍说的那样,从那天我字正腔圆地读书之后,她就知道我肯定适合这里。自小打下的国文功底、二太太亲传的一手工笔、向丹青学的笙箫音律,还有墨阳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让我成了老师眼中的宠儿,没有一个人再说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看着因为嬉闹而涨得秀脸通红的洁远,还有一旁怡然自得的方萍,我心底一阵暖流滑过,这两个优秀的女孩儿给了我最真挚的友情。从小我就只有秀娥一个朋友而已,可和她们比起来,秀娥更像是我最亲的亲人,彼此依靠。而洁远和方萍,却是能和我推心置腹、海阔天空地谈古论今的知交。她俩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教给了我很多丹青和墨阳都不曾教给我的东西。

  在这个学校里,每个女孩儿的背景都可以说上一个小时,但大致上,跟着苏雪莹的算一派,人也比较多;洁远、方萍,还有我算是特立独行的一派;还有就是像余淑兰这样比较圆滑、左右都不得罪的一些人。原本简单的校园,有很多事情却很复杂,就像是一个小的交际圈子,谁家的权大钱多,谁出身高贵,谁的调门就高些。亮丽的衣香鬓影之下,也有着不为人道的阴暗。

  丹青已经随着霍先生在上海滩的交际圈里亮过几次相了,她对别人讲的出身背景就如同她之前嘱咐我的一样:父母双亡,家境富裕,只是失踪的墨阳变成了霍先生的过命至交,而且已经出国留洋去了,而她的身份则是霍长远处长的未婚妻。

  前两个月,霍先生已经带着丹青回了老宅,见过他的父母,说是早就与丹青相识,只是一直没敢表白。现在墨阳出国留洋,老家没人,老房子也都卖了,丹青的家人将丹青托付给了他,所以现在才带丹青回来。

  听洁远讲,霍老先生对优雅温柔的丹青很满意,而且对她父母双亡、哥哥又远在国外的境况表示怜惜。霍老夫人虽言语间多有保留,但是也没明确反对,只是说自己的儿子觉得好就行,不过要结婚,最好还是等墨阳回来再说,毕竟娘家还是有人的,那样才合规矩。霍先生和丹青虽然急着结婚,但是一来老太太说得在理,二来墨阳还不知所终,终是担着一件心事,急着结婚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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