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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他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慢慢地转回身来,洞口已经看不见人了。我抱起那堆稻草快速地恢复原样,“啪”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在了我身后松软的土里。

  我又整理了一下那堆稻草,这才回身从泥地里把那个圆圆的东西捡了起来。轻轻抹掉沾在上面的青苔和泥土,看出那是一块锃亮的金表,坠着一根细细的链子。表盖光滑,好像经常被人摩挲,看着竟像是老爷给我的那一块,也带着同样的温热。

  我忍不住往墙外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一片寂静。我明白这个是给丹青的,也隐隐地明白,这和老爷给我那块表的意义完全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我不知道,只是紧紧地把金表握在了手里,就快步地往回走。

  天色有些阴沉起来,虽然心头那种沉重的压力依然存在,但是我的脚步却轻快了不少。转了个弯儿,小屋已近在眼前。我加快了脚步,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还是方才我们离去时的模样,如我所料,丹青、张嬷和秀娥依然没有回来。

  把床上的被子、靠垫都归置了一下,环视四周,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仔细地前后看了看,才猛然发觉,这屋里竟没有什么霍先生留下来的痕迹,因为张嬷每次都收拾得很干净,每次。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张嬷的那声叹息:“唉,男人……”难道张嬷也像我一样,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我的手不自觉地去摸了一下放在怀里的金表。

  一边想着回头要不要问问张嬷是否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一边把床铺摩挲平整,屋外隐隐传来了脚步声,我站直了身子。

  声音越来越近,但绝不是丹青她们的,我仔细地听着。皮靴踩踏地面的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阵阵清脆的咔哒声,仿佛什么细细的东西从青石板路上走过,极快的节奏。

  我觉得心跳又开始快了起来,手心也有些潮湿,一种害怕的感觉涌上心头,忍不住用手抱住了自己。那杂乱的脚步声到了门前,一下子就停住了,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勒住了一样。

  屋外传来了几声粗重的喘息,然后就是一片寂静。我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只觉得门外的安静仿佛一条细细的绳索,无声无息地勒住了我的脖子,越来越紧。

  “雯琦,你这又是何必呢?”吴督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有些低哑,浑然不若往常的高门大嗓,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我不禁竖起了耳朵,屋外又安静了下来,然后就听吴督军又说:“不是说了吗,都是没有的事儿,你何必……”

  “哼,”我的耳朵仿佛被冰锥扎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听着一个清晰又缓慢的女声响了起来,“何必?怎么,吴孟举,你有胆子背着我娶她,就没胆子看着她养汉子吗?”

  屋外顿时传来几声抽气声,吴督军粗喘的气息在其中分外清晰,“你……”他声音极低,语气却不像方才的小心翼翼。就算是隔着一扇门板,我也能感觉到那声音强压着的愤怒,就好像火上翻滚着的沸水,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闪了闪,腿一弯就碰到了床沿,人也趔趄了一下,忙稳住。那个不紧不慢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我什么呀?你怎么不接着说,说我无事生非,说我心怀不轨?怎么,你是不敢说——”她拉长了声音,顿了顿,“还是心知肚明,我说得对呀?”

  她话音落下后,屋外变得很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她的声音很甜软,带了些苏州女人特有的吴侬软语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像是裹了一层冰,砸到你心里,又硬又冷。

  “吱呀”一声,那扇门慢慢地被人推开了,我却明白,那并不是一种礼貌,而是一种折磨。屋外亮些,一个人影儿渐渐地现了出来,很高挑,竟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想看仔细。

  没等我看清,一道目光已经扫了过来,牢牢地盯住了我,上下打量着。也许是因为逆光的原因,我始终看不太清那半隐半露的脸。也许是暂时没听到那如刀似剑的声音,心里慢慢地安静下来。

  打开这扇门,对那个女人也许意味着一场风暴的开始,但是对于我,却意味着结束,因为这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而我的心跳也已经平息了。

  我看着她扭过头,仔细地浏览着这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刚开始是缓缓的,仿佛带着一丝笃定,她定会找到她想要的……渐渐的,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也不停地从我身上滑过,落到这屋里各个角落,一桌、一床、一椅……我低下头。

  “咔嗒”一声,然后又一声,我略略抬起眼皮,一双深紫色的天鹅绒绣鞋霎时映入了眼底,深色的鞋跟儿细细的,就那么一步步地向我走了过来,浅紫色的缎子旗袍亮得有些扎眼。

  离我还有三步远的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呼吸有些急促,我把头埋得更低,只看见她手里握着的檀香扇子,合了又开。

  “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她声音极淡地问了一句,可那语气让我忍不住一抖,我润了润嘴唇,抬起头看向她,想回答。

  细眉,薄唇,白皙的脸,“啊!”我低呼了一声,在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太太,那个伴随着我长大的厌恶眼神迅速地从我脑海中闪过。可再仔细看看,才发觉她们长得一点也不一样,眼前的这个女人年轻了许多,也更漂亮。

  可方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正好与她的眼光一碰,我被雷击中般地低下了头,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原来那熟悉的感觉来自那双眼睛,一样的冰冷。

  那时候的我只是害怕,不敢再去看那双眼,心里却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年纪差那么多,却能给我一样的感觉。直到几年后,有个女人冷笑着告诉我,怨恨是没有年龄的。

  “她是清朗啊,丹青的小妹妹,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吴督军的大嗓门突然响了起来。

  我一愣,抬起头看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吴督军走了进来,正站在门口,两腿叉开,巨大的身体塞满了门框,屋外的光似乎都被他挡住了。

  他竟然在笑,笑得一脸的释然,仿佛这空空的屋子让他的压抑、愤怒都在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用手摸着剃成青色的下巴,见我愣愣地看着他,就冲我温和地一笑。

  我们之前几乎没什么交谈,最多也就一句半句,“你姐姐在哪儿啊”、“小姑娘又在看书啊”什么的,但是每次他见了我,都是这样温和地笑着。平时也没什么感觉,但是这会儿我却不太敢看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小姑娘很害羞,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吴督军见我低着头不说话,忙又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好像怕那女人对我的沉默不满意。说着他就往屋里走了两步,然后喊了一声“何副官”。

  “是!”何副官应声进了屋子,屋外的人顿时落入了我的眼中:正在探头探脑的秀娥、一脸大难脱身又竭力掩饰着自己表情的张嬷,还有丹青那双深不可测的眼,正直直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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