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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娥瞪大了眼睛,看着车外的一切,不时发出这样那样的惊呼声。张嬷开始时还约束她,到了后来自己的眼睛也不够用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外面。

  张嬷说什么也放心不下,不顾一切地要跟着丹青走,她男人也没拦着。张嬷只生了秀娥这一个女儿,那男人心里本就不愿意,可看在二太太的面子上,一直倒也还规矩。现在二太太也不在了,借着这个空,让张嬷自己走,正好便宜了他。张嬷心里不是不明白,只是夫妻间的感情早就淡了,只要求把秀娥带出来。那男人看秀娥也是个赔钱货,倒是蛮痛快地答应了。

  张嬷面子上风风火火地张罗着一切,我却在背地里见过她落泪。女人就是这样,男人再绝情,她还是会为他心痛,这是二太太说的。当时她的表情淡淡的,只是没像张嬷这样哭出来。可当我看到张嬷流泪时,想的却是当时二太太要是哭出来可能还好些。

  丹青穿着一身大红的旗袍,外面围着一条说是西洋带回来的围巾。张嬷说不出那围巾上的装饰叫什么名字,丹青根本也不在乎,我却知道那叫蕾丝,墨阳说过的。

  督军看来对丹青很上心,竟派了一辆汽车到火车站来。丹青以前在省城坐过汽车,我只见过图片,就仔细地看了看,和那洋片子里画的没什么不同,就坐了上去。

  倒是张嬷和秀娥,还没从第一次坐火车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又要坐这新鲜玩意儿,很是折腾了一会儿才上了车。那司机忙得够戗,可丹青却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冷冷的。

  我安静地站在她旁边,直到上了车,一路上听着秀娥的一惊一乍。偶尔我会感觉到丹青在看我,有着探究的感觉,我却装作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直觉常常会让我做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决定。而我的直觉从没出错过,所以从没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做。

  二太太、墨阳,还有丹青都问过我一个同样的问题:我到底在乎些什么?记得当时我只是笑,而他们却是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在乎的太多了,根本没法一一说出来,只是他们从未看出来。

  我以为督军府就在西湖南边,因为车子一直沿着西湖向南走。直到到了一座大庄园门口,看上去没有徐老爷家的气派,但却要别致得多。张嬷和秀娥呆呆地看着,丹青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阴沉下来,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徐老爷。张嬷不明白为什么,我却看见了庄园上的匾——西子别院,这不是督军府。

  我虽不太明白,为何没直接去督军府,而是来到这个类似私人庄园的地方,显而易见是有问题的。

  何副官是个一脸精明的中年人,在火车站见到丹青愣了愣,脸上有了明了的意味,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毕恭毕敬地带了我们来这里。

  进了正屋,何副官说督军现在公务繁忙,等晚上再来看姨娘。何副官说到这儿时,丹青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却点点头。何副官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我们之后,就走了。

  这屋子倒真是富丽堂皇,只是有些不搭调的感觉。张嬷倒也着实不客气,指挥着下人们开始归置我们的东西。丹青说声累了,转身就去里屋躺着了。

  我和秀娥来到了说是给我的屋子。督军或许是听说了我是丹青的表妹,爱屋及乌,这屋子倒是比我在徐家老宅的要好得多。秀娥在屋里四下乱看,我也随她,安静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秀娥正要过来帮忙,就听见张嬷叫她,冲我一吐舌头,跑掉了。

  屋里立刻安静下来,那份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现在才真的放松下来,不论在哪儿,只有这种安静平和才能给我家的感觉,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天地。

  晚饭时那督军仍没有到来,丹青松了口气,竟有了些笑的模样,还对我们讲了西湖醋鱼的典故。吃过饭,张嬷依然拿张杌子,坐在门口教秀娥纳鞋、缝衣,而我依然坐在丹青身边绣着一幅新的帕子。

  丹青靠在软榻上,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又看看张嬷她们。偶然间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就默契地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时光,丹青又是那个我熟悉的丹青了,我暗自希望这时间停住。

  一夜无梦,我竟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香甜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有些微光了,浅红色的朝霞映着窗棂。我没来由地心情很好,自己起来梳洗收拾,推开门出来,就想去找丹青。

  丹青向来浅眠,这个时候一般也都醒了。路过侧房时,我放轻了脚步,秀娥向来爱赖床的,她要是睡不足,一天都没精神,我不想吵醒了她。来到丹青的屋子前,伸手去敲门,才发现门是虚掩的,不禁一怔。

  不管有没有张嬷陪着睡,丹青向来都是别着门闩睡的。这时,里面隐隐传来一股我从未闻过的气味,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动。我愣愣地站在门外,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敢再去敲门。

  门突然开了,一双大脚先迈了出来。往上是粗壮的腿,有我三个宽的腰部,络腮胡剃得只剩一片青色的下巴,还有一双凶巴巴的双眼,里面含着心满意足——一个像熊一般的男人正站在我眼前。

  我愣愣地盯着那张威武的脸。这人抬了抬眉毛,转身轻轻地关了房门,突然弯下身子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我只觉得一时之间都不能呼吸了,好像被野兽盯住了一样,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

  “呵呵,”他却突然轻笑起来,“很有勇气的小姑娘嘛,你就是清朗吧,云清朗?”我轻轻点点头,他直起身来,“你姐姐还在睡,别打扰她了。”说完走下台阶,身上的衣服也没穿好,就这样走了出去。推开院门时,他回头望了丹青的房门一眼,那眼中分明有着什么。

  我当时看不明白,直到几年后有一个男人也像这样看着我时,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有些无奈地笑着对我说,傻姑娘,这叫留恋。

  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我现在只感到了伤痛。身后传来动静,我回身看过去,模糊中是张嬷那无奈、心疼的脸孔。她看了看屋里,深深地叹口气,拿出手绢儿擦掉我满脸的泪水,伸手拉了我出门去。

  临出院门,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猛地一哆嗦。张嬷低头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刚刚竟仿佛看见丹青正站在门口,冷冷地向外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大少爷也早放了出来,可老爷还是赔了好大一笔钱,听说连土地都卖了一半出去。可丹青对这些毫不在乎,只是越来越淡漠,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那个大熊似的督军却对她好得不得了,弄了无数的玩意儿来给她,包括丹青想了很久的钢琴,他还请了一个老师每两天来教她一次。

  弹钢琴似乎是丹青唯一高兴的事情,只有在音乐里,她才能忘了一切,仿佛她还是那个心高气傲、才华横溢的徐丹青,那个干净纯洁的徐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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