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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衡泰三年残春高句丽国主李振亲率数万大军进攻松岩城。前两日双方厮杀惨烈,虽高句丽人悍不畏死,但奈何松岩城墙雄奇,再加上城中箭矢储备充足,守城将指挥得当,士卒奋勇抵抗,高句丽人竟无一人攀上城墙,反而死伤惨重,直到第三日……

  “第三日,”一个身着素衣的青年男子喃喃自语道。他轻轻合上了手中的奏章,放松背脊又靠回了卧榻之中,双目微合。这奏章不知看了几遍了,仿佛一闭上眼,那尸山血海的战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远处肃手侍立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听着殿中不时传出的轻嗽声,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宫人忍不住面带忧色。

  偏殿正对着花园,园中小池相连,几株早开的荷花正亭亭玉立其中,或浓或淡的粉色好像能掐出水来。一阵小风吹过,荷花随风微动,衬着清澈的池水,顿觉波光潋滟。这时,一个身穿浅粉色纱衣的女子,迈着细碎的步伐,分花拂柳地向这边走来。她略低着头,远远看去,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髻和那只斜插的步摇。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年方垂髻的小丫头,一人手上捧着一个漆木盒子。

  正埋头走路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恍,竟是被人被挡住了去路,心头微怒,停下脚步,顺着宫靴抬头看去。当她看到那张皱纹满布的老脸之时,脸上的表情早就化作了蜜糖一般的笑容。“原来是白主事,听说您身子抱恙致休,本想上门探望又怕扰了您休息,没想到今天就来当值了。”女人声音柔美地说。

  旁边的几个侍卫被她这一笑弄得怔忡了一下,又赶忙收敛心神,目不斜视,竟再不敢多看她一眼。白主事却仿佛对这如桃花盛开一般的笑容视而不见,只是很客气地说,“有劳玉琳姑娘惦记,某虽已老朽,但命贱,忙碌惯了,倒觉得当值听差来得舒服些。”他嘶哑的声线中偏带了几分金石之音,玉琳身后的小丫头微微一颤,又赶忙低头生怕被人发现。

  玉琳微微一笑,“白主事辛苦,怨不得娘娘也说您劳苦功高。”白主事眉毛一耸,恭恭敬敬地朝着左方弯腰行礼,“某愧不敢当,娘娘过誉了。”见他对皇后居所遥拜行礼,玉琳心里满意起来,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这是娘娘命我送来的补品,劳烦您帮我通禀一声。”

  “玉琳姑娘,皇上有旨,这几天任何人不见,东西请让老朽代收,并回娘娘,皇上知道了。”白主事话说的客气,但半步不让。玉琳的笑容顿时一硬。听着殿外的低声交涉,青年眉头微蹙。“皇上,娘娘也是好意,您何必……”一抹暗香袭来,青年眼也不睁,只略微抬手,一只细滑如温玉般的小手已放在了他手中。

  稍稍用力,那抹暗香顿时被他拥入怀中,皇帝战无疆搂着那熟悉的羸弱细腰,忿忿不平地说,“你不必再劝!都是她兄长无能,不要以为朕不知道燕秀峰和石冲私下交往!大祀在即,这次若不是边城碰巧到了松岩城,我天朝真要被那些高句丽人占了一角江山去,让朕有何脸面去祭拜列祖列宗,让天下人如何想朕!咳咳!”因为激动,战无疆大咳了起来,原本苍白的面色染上了一层淡红。

  “皇上!快来人!”丽人急忙唤人进来,原本安静的宫殿立刻动了起来,白主事迅速转身而去,脸色铁青的玉琳被遗忘在了殿门之外。虽然这位皇帝年轻,性格软弱,且身体不佳,因而国事大权都掌握在那几个权臣手中,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玉琳还没胆子违旨硬跟进去。刚才那声呼唤她自然听见了,不禁银牙暗咬,顾倾城!她果然在殿中。玉琳脸色难看的转身就走。

  好不容易让皇帝恢复了平静,御医和宫人们都识趣地退了下去,顾倾城拿着一方丝巾轻拭着皇帝的额角。皇帝因为这一番折腾感到有些疲累,他似睡非睡地闭目养神,但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顾倾城的手。见殿中人都退下了,顾倾城略弯身,轻巧地将掉落在地上的奏章捡了起来,正巧看到一页,“……神将无敌,先于城外斩敌三千;并骠骑旗下偏将献计,破敌战阵,逼退高句丽人三十里……”

  “旗下偏将,”顾倾城在心里默念,在战报中竟然说的如此含糊,她明丽的眼眸转向殿外,望向蓝天深处,那个人应该叫做水墨是吧……

  “起戈,起戈,起戈!”一阵狂吼惊醒了熟睡中的水墨,她条件反射地翻身而起,左手举起盾牌先护住要害。“你小子又当乌龟,还不赶快去指挥!”一个骠骑战士毫不客气地给了水墨屁股一脚,她顿时踉跄着冲向城头。“咄!咄!”两声,手臂忽地一沉,水墨知道高句丽人又开始发射机弩,忙将盾牌卡在边角处,她知道凭自己的臂力是无法应付近距离硬弩连射的。

  “阿墨!”鲁维边叫边低头弓腰地冲了过来,“东西准备好了?”水墨扯着嗓子喊道。“都抬上来了!”鲁维猛点头。“好,让大虎他们做好准备,看我手势行事!”水墨贴在鲁维耳边大叫。“好!”鲁维转身又顺着来时的路匍匐了回去。看着他熟练自如的战术动作,水墨忍不住摇头,士兵不是教出来的,连打数次恶仗还能活下来的,就是好兵!

  “全员准备!”石老将军一声断喝冲破了战场噪音,盾牌手立刻将盾牌严密地竖在城头;弓箭手则在城垛中弯弓搭箭对准准备攻城的敌人,身边放着装得满满的箭壶;刀斧手握着雪亮的长刀或战斧躲在盾牌之后,随时准备将爬上城头的敌人砍成两半。至于水墨的工作那就是一言难尽了。

  “将军,您看!”原本言谈有度的傅友德早就没了儒将形象,他额头上凌乱地扎了块布巾,上面渗出的血污已经发黑,看起来脏兮兮的。眼瞅着敌人军队里烟尘四起,号子连连,石老将军也变了脸色,“糟了,来人,速去通知顾将军!”一个士卒随即听命而去。

  水墨眨了眨眼,这已是高句丽人攻城的第三天了,还是第一次见这石老头变了脸色。虽然他阴险又毒辣,但身为武将,胆色还是有的,这两天他一直守在城头,亲力亲为,和守护城门的顾边城遥相呼应,打退了高句丽人一次次的进攻。

  “老将军!”顾边城清越的嗓音响起,哪怕四周嘈杂无比,空气中血腥尸臭密布,他的声音依旧稳定,水墨不自觉地放松了些,抬眼看去,两人目光竟在半空相碰。发现水墨的表情有点尴尬,顾边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正要开口,忽听 “呜,呜”的闷响之声破空而来,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心中一凛,大吼出声,“盾牌!躲闪!”石老将军被亲兵们拿盾牌遮掩起来。

  水墨下意识听从命令,刚想用肩膀再固定一下盾牌,“砰,砰,啊!!”几块巨大的石头已从天而降,落在了城墙上。两个来不及躲闪的士卒顿时被压在石下,一个惨叫着在地上滚动,竟是被石头直接砸断了腿;另外一个却悄无声息,只有鲜血从石头下流出。那鲜血刺醒了水墨,她迅速扭回头来,咬紧牙关,将盾牌顶住。

  “唔!”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突然扫到了水墨的盾牌边缘,她顿时叫了出来,手臂又麻又痛,仿佛就要断掉。躲在拐角的鲁维眼瞅水墨身形摇晃,马上就要跌倒,他想去帮忙,却被疯狂砸来的巨石压得动惮不得。“阿墨!阿……”抱头躲闪的鲁维在漫天烟尘中用力挤了挤眼睛,忽然噤声。

  “呜呜”之声不断响起,就如同魔鬼的叹息,所到之处不是血肉横飞,就是惨叫连连。一根城柱被巨石直接击中,立刻断裂,其上的瓦片黄泥如雨般坍塌了下来,躲在下面的士兵们被呛得咳嗽连连,却没人敢随便离开这里。比起呼啸而来的巨大石块,这些残转断瓦简直就是毛毛雨。

  水墨全身蜷缩在盾牌之下,或者说是缩在顾边城怀里,一时间只能感觉到他冰冷的铠甲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颊。原以为密集的弓弩已经是最可怕的了,现在才发现这堪比巡航导弹的大石块更可怕。连日征战,顾边城身上的味道绝对说不上好闻,她略抬眼看去,只能看到顾边城肌肉偾起的手臂正紧紧抵着盾牌。

  盾牌不过几尺余,可偌大的战场上,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让水墨暂觉心安。

  恐怖的呼啸声终于结束,顾边城立刻放开水墨,向外探望。不远处矗立着数台巨大的投石机,底下的士兵们忙碌如蚂蚁正,显然是在为下一波攻击做准备。而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敌人的步兵又逼近不少。顾边城眉头微蹙,高句丽军队一向身穿暗蓝色战袍,但现在看去,有几个部分看起来竟是花花绿绿的,很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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