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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他说:“洗完了?”

  她点点头,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然后又突然消失。眼睛里生出绝望的隐忍悲伤。

  他不能再看她,他知道自己并不坚强。他转身,走上那油漆早已脱落的木板楼梯。她看着他的背影,他就这样走着,直到走出她的视线范围,那个她爱着的背影,那耸动的肩,那残留的他的气息,都将消失在她的前面,留给她的是一道永远打不开的、绝望的门。

  他回头,因为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看到她游移的看着他的眼神。她被他的目光惊醒,慌张地低了头,慌张地踩上陈旧的木楼板向上移动。他低俯了身体,接过她手里的果盘,两个人沉默着上楼。

  秧秧已经迎了出来,她已经找到了她那条蟹青色的刻意皱着的围巾。

  秧秧出现的那一刻,空气骤然松弛。

  他在秧秧的画架面前转着,看秧秧的创作。她在为一个展览做准备,但学校没有分给她可以作画室用的房间,所以她还租着外面的这两间房。

  秧秧拿了一个苹果,嚼得脆生生的响,走到他旁边,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一幅十分协调的绝美风景。

  她看着,忘记了手里的水果,眼睛却慢慢地蒙上了一层薄冰,轻轻一触,就能够碎裂。她站了起来,微微地仰着头,佯装去外面收衣服,靠在栏杆上,慢慢地让那层薄冰自己融化,风干。

  他们要离开。原本就只是秧秧回来取那条蟹青色的围巾,现在围巾绕在秧秧的脖子上,不能御寒,却给秧秧增添了一些脱俗的气质。

  秧秧说她会晚一点回来,然后他们就走了。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看到他掠过她的目光,她的心抖了抖,慌张地和秧秧笑着,用手在空中猫爪子一样地抓了抓,当作告别。

  她趴在栏杆上,用胳膊撑着身体,看见他们出门。秧秧挽着他,说笑着,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越走越远,拐个弯就不见了。

  笛子慢慢地走回去,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坐在他坐过的那个位置上。

  从打开的门和窗户里,透进了带点黄色的灰白光线,慢慢地变得暗淡,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沉默而呆板,渐渐地就被黑暗湮没了,周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月光留下的一些冰冷光面,凛冽的寒冷光线。她伸手,捏起他熄灭在烟灰缸里的一枝烟头,然后用他忘记带走的打火机点燃,看那一点红在黑暗中凄怆的娇艳燃烧。

  指间突然有尖锐的痛,她蓦地松了烟头,从沉迷中清醒过来。她看着脚下滚动的、散落着火星的烟头,站起来打开灯,光线突然之间泄露,她的身体和心灵暴露在光线里。她跑过去踩灭了烟蒂,为那样的情绪而自责。她动作夸张地扫地,想要把自己从沉迷的泥潭里拉回来,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绝望地跌坐在了沙发上,一点一点地咬着自己的手背。那种痛现实地告诫着她,一切的现实她都应该接受。

  第七章

  又到了写生课时间,他召开了一次班会,宣布这次写生的路线和时间。写生将要进行三个星期,笛子模糊地觉得高兴和期待,她为自己这样的期待感到惭愧。

  火车在原野上飞驰,离他们生活的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是出门的淡季,车厢里人不多,但却喧闹非常,难得离校的学生像奔出圈的羊一样,撒开了蹄子狂奔。

  有同学在约着一起打牌;有男生在为卖香烟的小姐画速写,想换一包“555”来抽;大雄紧紧地跟随着笛子,嘘寒问暖。

  上次出去写生,笛子的油画箱和行李,一路都由大雄拎着,这次,他照样义不容辞。

  乔晋就坐在大雄和她的对面,旁边是个黏老师的男生,一直认真地咨询着许多专业上的问题。乔晋慢条斯理地回答,眼神有些虚无缥缈,嘴里一直叼着一枝香烟。笛子看着那枝烟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很温暖地燃烧,燃烧出一片暖洋洋的慵懒和快乐。

  午餐时间,大雄帮笛子买了盒饭——白米饭、芹菜炒肉和醋熘白菜。

  笛子捧着盒饭,记忆回到了十几年前,五岁的笛子和九岁的秧秧,还有父亲母亲,在有着昏暗灯光的隧道里奔跑,隧道里回荡着脚步声和碎石子的撞击声。母亲买来两个盒饭,却是夹生的,不能吃。父亲夸张地说那馒头很好吃,笛子那天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馒头……

  笛子捧着盒饭,大口地吃,然后扭头,死死地看着窗户外面,眼睛里蒙着一层薄冰,她努力地不让那层薄冰融化了。他看到了她的努力和一触即发的悲哀,不明白是什么让她突然动容。

  午后,许多学生昏沉地睡去。他看见她疲倦地坐在那里,神情忧郁而倦怠地看着窗外,脸色神经质的苍白,海藻一样的头发颓靡地披散下来,灰色的粗线大毛衣套着她,脖子上,有一条不能御寒的钴蓝色丝质围巾结系在后面,垂在身后飘忽的一段,前面,就只看见钴蓝色清冽的一抹,在慵懒的灰色上神秘得耀眼。

  她知道他的目光,她转过眼,冷冷地看他,眼睛里是那种安静的漠然。

  他看到她的怨恨,让他自己觉出阴暗的疼痛。他迎着她的目光,迎着她的悲伤,把自己封着欲望的塑料薄膜无意识地捅了一个小小的洞。他以为这是没有大碍的,他不知道,透过这个小小的洞,狂风暴雨可以呼啸着闯入,颠覆他原来已有的秩序和坚持——躲在身体里的欲望本是一头困顿的兽,经不起诱惑。

  火车在一个满目荒野的小站上停下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大雄很自然而且不容分说地拎着笛子沉重的油画箱,然后问笛子:“这包沉吗?”

  笛子背着一个双肩旅行包,里面装着换洗的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笛子摇头说不重,然后随了人流向车门走去。乔晋站在那里,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气息。她走过去,经过他、经过那淡淡的温热气息,默默地慢慢向车下走去。

  火车摇晃着轰隆隆地开走了,十几个人,顶着初冬有些凛冽的寒风和带着寒气的夕阳,瑟瑟地站在小站上。乔晋安排大雄和另一个男生去看汽车站在哪里,是否有合适的班车。大雄是班长,这些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大雄一进校,就被系里安排做了班长,因为他当过几年中学老师。他在中专毕业之后在一所小县城的中学里教英语,后来考了美院。他的年龄在班里是最大的,只比乔晋小一岁。

  一群人唧唧喳喳地站在那里,旅途的困顿还没有完全地消除,神情都有些疲乏的兴奋。

  一小会儿工夫,大雄和那个男生跑着回来了,说有一辆班车准备去小镇,是最后一班,得赶紧。

  一群人拿了东西,咋咋呼呼的向车站的出口涌去;那些缩着脖子等车的人,就木讷地笑着,露着黄色的牙齿,看人群离开。

  老旧的长途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晃着行驶,车厢里嘈杂异常。经过一番折腾,同学都精神起来,在车里兴奋地说笑。

  狭窄的路边,有一辆摩托车超了过来,很快的速度。车上是一对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男女青年,男的穿着一件老式皮夹克,女的穿着一身深紫色厚呢子套裙。摩托车在要超过大汽车的时候,突然地歪了一下,倒了,并且伴着强大的惯性,滑出去很远。笛子哑哑地叫了一声,大汽车突然地刹车,司机喊叫着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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