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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秧秧第一次把自己的男朋友带回了家,她愿意大家都知道他,后来她对笛子说,这次她的感觉很奇怪,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她的爱人,她想大声地宣布,他就是她的爱人。

  来的时候,她没有通知家里人,只带了他,在屋子外面大力地敲门。

  到了这里,他也并不知道是去秧秧的母亲家,秧秧只说带他去一个地方,秧秧的家在学校,他想也没想要去秧秧的“另一个家”里。

  笛子正在房间里给外婆擦背,她穿着一条绿色格子的、棉质的、有着蕾丝花边的居家吊带裙,长发结成了两条辫子,从耳旁垂了下来。

  听到敲门的声音,还有秧秧夸张的叫声,笛子赶紧给外婆收拾衣服,铺满了灰尘的心里,突然地明亮起来。秧秧的快乐是可以感染人的,况且,她们才是一辈人,她们在一起才有许多琐碎的快乐。

  外婆颤巍巍地站起来,干枯的脸呈现出孩童一样的快乐,她催促着笛子:“秧秧回来了,快点,看秧秧回来了。”

  正在做饭的母亲开了门,秧秧满脸放光地钻了进来。她黑了、瘦了,依旧满身的破铜烂铁,眼睛微微地陷着,熠熠生辉,她更加的像个吉卜赛女人了。

  外婆走过去,孩童一样地笑着,抱了秧秧,嘴里直叫着:“我们的秧秧回来了!”然后发出含糊的笑声。

  笛子拿着湿漉漉的毛巾,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秧秧正把那个人拉到面前。高个儿的男人,稍稍有些清瘦,短短的平头,被阳光晒黑的英俊脸膛儿。

  外婆拉了他的手,说:“哎呀,你来,秧秧也没有说一声,什么也没有准备,真是的……”

  他是惊讶的,不知道这样唐突地来了这里,唐突地面对了这样一家柔软而无力的女人,于是他不得不礼貌了。他很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惊讶,礼貌地微笑着,说:“外婆,不用这么客气的……”他的目光落在了笛子身上,有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他看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女子,苍白的脸,清秀飘逸却眼神黯然的女子,女子手里的湿毛巾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在他听来是很沉重的声音。

  “笛子!这是乔晋!”秧秧兴奋地拉着他的手,兴奋地向笛子张望,眼神里有她们惯用的语言、调皮、心照不宣的喜悦。

  笛子咧咧自己沉重的嘴唇微笑。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他会和她一样在心里默默想着她的,他会像她一样在心里守候她的——年少时美好但愚笨的爱情。

  家里顿时温暖起来,母亲也在微笑着,没有人会不喜欢他,他干净、健康、漂亮,年轻得让人无端地兴奋。

  外婆甚至提议要几个人喝点酒,然后说菜准备得不够,让笛子赶紧去买点酒和菜来,就在巷尾的超市里。

  笛子慌乱地应着,拿了母亲有些急促地塞过来的钱,挂着一张微笑的脸谱出了门。

  门关上,脸还在僵硬地微笑,眼泪却无端地冒了出来。她跑下楼,想起他刚刚看她的眼神。他明明是喜欢她的呀,他的眼神在她心里刻了下来,刻成了一个又大又深的黑洞,很快地,那黑洞就把她吞噬了,她跑在路上,就像跑在没有光亮的黑洞里,没有边际,没有未来,她一味地向下沉去,却触不到底。

  在超市走了好久,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然后又清醒地告诫自己,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不能让他们看出她的悲哀,不能让他们知道原来她是喜欢他的。越是要压抑自己的情绪,却越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笛子哭泣着,在超市的洗手间里蹲了下来,懊恼地责备自己的脆弱。可是他,真的就一点都没有喜欢过自己吗?

  笛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掐着,希望那样可以让自己不再流泪,他们都在等她,等她买回菜和酒,等着她回去为秧秧的幸福举杯庆祝,所以,她不能让他们看到她哭过的眼睛,她应该是快乐的,是高兴的,为了秧秧。

  她凶猛地掐着自己的手腕,狠狠的、奇异的痛经过皮肤,像闪电一样划过心脏,有着奇异的快感,渐渐地,不再流泪。她继续掐着自己的手腕,神经质地不松手,然后起来,去买菜。不能让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个永远只能摇晃在没有底的黑洞中的,不能生长的秘密。

  买了菜,一只手提着,有烧鹅、墨鱼、西兰花、竹笋、豆苗,还有西芹和百合,然后还是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掐着那只拎着东西的手。挑选酒,一定得是好酒,一定得买好酒,而且得是香槟,只有香槟,只有香槟的泡沫和冲开的瓶盖,还有那沉闷的瓶盖开启声,才有足够那么快乐的气氛。笛子买了一瓶超市里最贵的香槟,六十多块钱的,笛子觉得似乎还不够,但这里只有这样的了。

  晚饭是那样的圆满,外婆询问着乔晋家的情况和他自己的一些情况,招呼着他吃菜,然后不停地说着有关秧秧的话题,秧秧是宝贝,是需要照顾的,外婆满意地要乔晋照顾秧秧。

  母亲客气地招呼乔晋吃菜,看似表面地询问有关乔晋的问题,慈祥而不失威严。

  秧秧快乐地笑着,一副因为被宠爱而没心没肝的架势,然后花枝乱颤地左右卖乖。

  笛子微微地笑着,很艰难地支撑着。

  其实桌上所有东西都是虚设的了,只有面前的人,所有人,当然包括了他。

  她不能控制地要向下陷去,朝着那个没有底的黑洞,可是他们都在跟前,虽然没有注意她,但都感觉着她。她艰难地控制,头晕目眩地坚持着,快乐的声音渐渐地遥远。

  秧秧转过头,很快乐的容颜,说笛子今天很害羞,她对乔晋说,她的这个妹妹是很害羞的。笛子看到他的目光过来了,让她满心喜悦过的目光,现在成了是她心里面没有底的黑洞。她把眼转开,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碗里,用筷子一点一点地戳。

  他终于要走了,秧秧拉着他的手,他在门口向一家人告别,微笑着。他的目光在笛子脸上停留了片刻,只那么短的时间,笛子的心猛地跳了跳,生生地疼。

  那个晚上,这个曾经蒙着灰的家是快乐的。秧秧送了他以后,又回来了,她要在这里住一天,好久没有来看过母亲和外婆了,并且她有许多私密的话,要在夜深人静时和笛子分享。

  坐在出租车里的他,感觉着一种令人难堪的震撼。

  她竟然是秧秧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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