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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孟徵经过了三趟转机,总飞行时间差不多二十多小时,才从地球这一头飞到那一头。在飞机上从来都睡不好,他一脸疲乏。

  几个月前是他在机场等她,现在完全倒了个。孟缇强作镇定地迎了上去。他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想必是出门太着急,顾不得那么多。

  她肚子里很多想说而又不能说的话,又有很多想问同时也不该问的事情,它们就像城墙的砖块一块一块的垒起来,在她心里筑起一道防线,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

  兄妹俩目光对视,孟徵从容离开出站口,凝着眉头走来,目光没带什么情绪扫到她,沉声问:“等多久了?”兄长的这句话就像先遣部队一样,在城墙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这么多年以来,孟缇第一次不敢正眼看他,“……没有多久。”

  孟徵淡淡“嗯”了一声,脚下一拐,径直走向机场的候机室,一个小时内到达的航班只有这趟,明亮的候机室几乎没有什么人,孟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兄妹俩一直以来都不够亲密,此时在刻意的疏离和距离之下,两人在角落的长椅上面对面坐下,这是安全的距离。孟徵看她双手放在蜷缩着膝盖上,规规矩矩如同小孩子一样坐着,肩头紧绷,随即想起她邮件里的内容,重重叹了口气。

  “你既然还肯来见我,还是承认我这个哥哥了?”

  明明候机大厅空调开得足,孟缇手心都是汗,勉强笑了笑,“哥哥,你工作那么忙……我没有想到你会过来。”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你既然不肯去美国,我也只有回来见你。”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孟缇咬着唇,“哥哥,你和爸妈那时候让我留在美国,是怕我知道真正的身世。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必要再去了。这十几年,我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了。”

  “不用道歉,”孟徵不假辞色,“道歉的话我在你的邮件里看得够多了,不想再看第二次。”

  “我知道,相对于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和关爱,我的几句谢一点分量都没有,大概也只会让你心烦。”孟缇苦笑垂下眼,眼睫微微闪动。

  “关于你的身世,我一直不觉得可以瞒着你一辈子,你迟早有一天会想起来。藏得再好也有被揭露的一天,这十几年,我们编了太多谎话,”孟徵疲惫地摇了摇头,揉了揉紧梆梆额角,“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想起几个月前自己接到郑宪文那个电话的情形。郑宪文是做了十余天的思想建设才打出了这个电话,但还是有些不论怎么掩饰也去不掉的紧张和忧心;而一向以敏捷聪明著称的他愣了足足三十秒才反应过来,还是不能置信。

  “你没有看错?照片上的女孩真的是孟缇?”

  郑宪文声音很苦涩,“我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孟大哥,我这段时间都在调查,不会有错。我看到照片了,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孟缇小时候的模样。照片后面还写她那时候的名字,赵知予。这个名字我不论如何都不会记错。”

  “她之前叫赵知予?”孟徵有些焦躁,把手里的笔拍到桌上,“啪”的一声后,“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弄错?当年不论在医院还是在我们家,一句话都不肯说。”

  “当年的事情,我有所隐瞒,”郑宪文沉默片刻,“她的确一直没有说话,但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就是那天下午,我们闹得太过火,她就出事了……后来她失忆了,我觉得更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她没有必要想起以往。”

  孟徵内心就要起火了,还是凝着眉头,“郑宪文,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说?”

  “她跟我说过,她有一个哥哥,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赵初年,”郑宪文沉沉开口,那些懊悔和抑郁一点没有藏,“可惜我当时没有多留一个心眼,问问她哥哥的名字。不然赵初年忽然出现时,也可以更小心一些。”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孟缇看着自己握成拳的手背,因为用力,皮肤绷紧而愈发薄了,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她忽然就很想隔开自己的某条血管看一看,确认流淌在里面的血液颜色。

  孟缇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很震惊,到现在还是很震惊。哥,你说得大概没错。我的确不是全部忘记,只是不愿意想起来。我自己愿意生活在谎言中,跟谁都没有关系。”

  跟孟缇的交谈很累,孟徵能搞定复杂的方程,对面前的女孩还是觉得无力。他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来。他定了回程的机票,大概一个小时后就起飞,他飞越半个地球,转机三次,只是来机场跟她说这席话而已。

  “这不是你的责任,你那时候太小了,”孟徵说,“是我们对你的误导。”

  两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样的安静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和折磨,两个人都在考量。孟缇没话找话,“哥哥,你饿了没有?”

  “不饿,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因为我的任性,让你跑了这么远。”

  “这不是在电话可以说清楚的事情,爸妈身体不好,长途飞行太疲倦。他们很想来看看你,又担心见到你不知道说什么,你嫂子更不能出远门。”

  “……爸妈,”孟缇顿了顿,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是假的,她轻声问,“身体还好吗?还有嫂子和以和。”

  “还好,只是担心你。”

  孟缇眼眶发酸,嗓子被噎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垂着头,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他身边。她到哈格尔后,因为还有一段时间飞机才降落,在机场附近的商店买了些当地的特产,那袋子一直被她抓在手里,此时才想起递了过去。

  “我买了一点东西,都是特产,你带回去吧,”孟缇勉强挤出个笑,“我在北疆真的挺好,生活也很习惯,东西都很好吃,人也慢慢熟悉了。”

  孟徵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无不包装精美,大概她花了很多时间和心血挑选的。他痛心地沉下眼思考片刻,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银行卡给她。

  “宪文说,家里的卡你一张都没有带走,是不是?”

  孟缇本来就不认为这件事情瞒得住,只是无声地点头,又无声地将卡推了回去。原以为孟徵会生气,但他没有,他郁结的眉心又郁结了一点,收回了卡。

  “我猜你大概想起了很多事情,所以要跟我们划清关系,”孟徵坐姿不变,语速却变慢了,“而划清关系,首先从金钱上开始清算,这是正常的思路。阿缇,如果你责怪我们甚至憎恨,我都能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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