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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他倏然一惊,困意全消,撑起半边身子,说:“阿缇,你醒了?”

  孟缇依然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嗯”了一声。

  虽然她表了态,但这么多年的接触下来,她现在的样子极其不正常,郑宪文缓慢地开口:“不舒服吗?阿缇。”

  她摇了摇头,仿佛聊着气候变化那样开口,连最基本的温度和情绪吝于表露,“我的身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后,我跟赵初年聊了聊,我看到你小时候的照片。”

  “我爸妈,哥哥不让我回来,让我留在美国,就是怕我发现真相?”

  郑宪文平静着呼吸,以极慢的速度开口,“阿缇,这件事情是我不好。但我没想到孟伯伯和伯母居然不让你回来。我当时大概比你还震惊。”

  “嗯。”

  她动了动坐姿,身体微微前倾,苍白的面颊朝他凑近了一点,低低问,“我父母为什么收养我?”

  她声音非常清越,说明她此时头脑异常清楚。郑宪文并不怕她胡思乱想,大哭大叫,怕的反而是她的冷静。那个冷静疏离的样子就像开关一样,触动了那些名叫记忆黑洞的情绪。记忆的残片如江河里的泥沙般打着卷翻上来,然后又被漩涡卷走。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谨慎地开口:“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两个人在寂静空旷的客厅说话,叹息都清晰可闻。在这样的时刻,声音和气息反而是比表情更准确和敏感的情绪测量仪。

  孟缇歪了歪头,披散的头发随着这个小动作垂了下来,闪着异样的光辉。

  “那你也喜欢我吗?”她问他。

  “阿缇,我自然喜欢你,”郑宪文克制下心里不好的预感,柔声宽慰,“我最喜欢你。”

  “是吗?你喜欢我?”孟缇露出了模糊的笑容,“那你为什么要用砖头砸我的头?为什么要整我,骗我骗的那么惨?”

  转瞬之间,郑宪文脸色惨白,冷汗湿透全身。他准确的伸出手,把她的双手纳入自己手心,小心的捧在心口。

  他强自镇定着开口,“阿缇,你不要想太多。”

  “噢,不要想太多?”孟缇摸了摸他的掌心,微微笑了,“郑大哥,你在出汗呢。你很紧张吧,很怕我发现真相吗?”

  郑宪文到底也不是常人,很快就冷静下来,定了定神,才说:“阿缇,我那时候顽皮不懂事,做了些不好的事情,请原谅我。”

  孟缇点了点头,“所以你对我这么好啊,都是在为那时候的内疚补偿……虽然是施舍,我因此得到了你十几年无微不至的关照,也很好了。所以,我原谅你。”

  不详的念头再也压制不住,郑宪文这一生,鲜有这样恐惧害怕的时候。他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阿缇,那些事,你……全部都想起来了?”

  孟缇一脸沉静甚至可以说从容不迫地微笑着,白皙的脸和睡裙在他面前不远处发着幽幽的光,就像黑暗中的精灵或者天使一样。

  郑宪文心里的疑惑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他停了停,又问,“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想起了多少?”

  自然等不到她的回答。他看着她反而抬了抬下巴,又说:“电话一直没响。郑大哥,这件事,你还没有告诉我父母吧?”

  郑宪文沉默了一下:“还没有。”

  “但总是要说的吧。”

  “阿缇,”郑宪文苦笑,那些干涸破碎的声音里全是挫败和灰心丧气,“我没有保护好你。”

  “那能不能麻烦你,晚一个星期告诉他们?”

  孟缇看着他,那种若有似无让郑宪文提心吊胆的笑容从她脸上慢慢散去,取而代之是平时那个单纯美丽,略带忧郁的小姑娘。她低声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面对。你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不论怎么说,他们抚育我长大,这份恩情我都难以报答。”

  孟缇一直很懂事,在某些方面就是最单纯的女孩,哭哭闹闹也是有的。遭此巨变,怎么样震惊和失望都是可能的。知道这样惊人的真相,她不应该这么理智和冷静,让人不安。

  就像最初的那个小女孩,冷静而冷漠。

  曾经的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浮上眼前,又被他生硬地抛之脑后。郑宪文伸手抚摸她的脸,触到意料之外的一片干涸,她根本没有流泪。

  他说:“你别想太多。你始终是他们的女儿,这一点不论如何都不会变。”

  孟缇没说话,些微的情绪在脸上完全体现不出,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在郑宪文疑心她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说话时,她才一句一顿地开了口。

  “郑大哥,我记得我考上高中的时候,你给我买了很多书。”

  这件事倒是印象深刻。郑宪文记得自己那时候跟老师做项目拿到了一笔钱,回家就听说孟缇考上了高中,心下大喜,当时就叫她过来说送要礼物。原以为小姑娘要什么别致的礼物,结果她还是没新意的提出:送书吧。于是他就带着她去了学校里的书店,让她随便挑选,他付钱就是。她还真没跟他客气,就抱了一大四五本书出来,他笑着翻了翻,都是艰涩的学术名著。

  “其中有一本就是柏拉图的书,那本书说的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就记得他在书中说了关于一个洞穴的寓言……”

  她说话时眼神无法聚焦,郑宪文自然明白那个寓言的含义,心口都疼了,“阿缇,我们瞒着你,只有一个希望,你一辈子不用知道真相。”

  他感觉到孟缇柔软的小手从他手心里流失,她站起来,俯瞰着他,低低开口。

  “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隐瞒。”

  她绕开茶几,抽身离开客厅,白色的衣裙消失在卧室的门后。

  郑宪文下意识站起来,想要抓住她,可伸出手去,只触到一片黑暗。

  这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间。窄窄的单人床,临窗的宽大书桌,书桌旁的小书架,放着她最喜欢的书。每一寸地方都再熟悉不过,是她十几年生活的见证。可她早应该知道,早应该想起,所有这一切,本来就不是属于她的。

  她独立于黑暗中,坐在书桌前怔了许久,扭开了台灯,推开了窗户。

  傍晚的那场漂泊大雨洗去了这个夏天的所有暑气。凉爽的夜风吹得窗帘微微白帆一样飘动,也带来了一丝夏日的花香。香味很淡,但确确实实存在的。孟缇闻着香味走到阳台,才发现昙花悄然盛开了,竟然开了三朵,雪白的花瓣就像少女的脸。

  月照阳台,花朵冷光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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