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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问她:“可以吗?”

  女孩子伸出手来,手指微微弯曲着,扣住他的手心。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经历着另一段不知名的命运,在暮色苍茫之中跟年轻的女孩子并肩而行。城市里的贫民区有着呕心的气味,不过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流浪者带着茫然无措神情行走在脏兮兮的街道上;猫的叫声一声缠绵过一声;左侧是坍塌的围墙,里面圈着一栋火烧后的楼房废墟,被夜色吞噬。不知名的植物贴着墙壁角落,静静地开放着几朵淡粉色的花。

  她住在阴暗的小阁楼里,吱吱呀呀的楼房,没有光亮,每一步都要摩挲着前进,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地面潮湿而油腻,弥漫着木头腐朽潮湿的气息。女孩子身形纤细,有着细白的脖子,脖子上的短发细柔,如游丝贴在皮肤上。她因为缺乏营养脸色苍白,唯独双唇殷红如血。

  沉重木门后的小房间里光线很差,房顶上开着一扇小小的老虎天窗,一束月光斜射下来,像是舞台上的灯光,把屋子里唯一的桌子巧妙地砍去了一角;他跳起来,跳到桌子上,站在那方寸大小的舞台之上,猛然展开双臂,低低念着《麦克白》的台词——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这本来应该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结果却变成了尾声。至此戛然而止。

  很多时候,阅读也是要有缘分,有时候缘分不到,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就到不了心领神会的境界。例如在寒冬腊月看《罪与罚》,文章里的阴郁就会浸到骨子里来;又或者是在春暖花开的三月,坐在草地上阅读《湘行散记》,那些带着原始风情边地情调会让你周围所在都变成田园牧歌;而现在,她坐在她平生见过最好的书房里,在舒适适宜的气氛下阅读这一本小说,竟然觉得浑身发冷——明明反差那么大的环境。

  整本书仿佛变成了贮蓄阴寒之气的容器,只待时机成熟,阴气就从字里行间,发黄枯萎的书页缝隙间不绝如缕地渗漏出来,蔓藤一样从脚背缠到了手腕,最后侵入了大脑,使人体会到挥之不去的逼人寒意。

  孟缇最后被手机铃声叫得回神过来。电话那边的郑宪文地说了饭店名字,又说等她过去吃饭就挂了电话。她思绪根本不在这里,挂上电话终于略微清醒了一点,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懵懵懂懂地站起来,抓起书和挎包出了书房。赵初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她在一览无余的卧室看了一圈,没有人。

  二楼除了卧室书房之外,还有两间屋子,一间一推门就开,空空如也,只有一架人字梯和数只大箱子;另一间屋子门户紧闭,敲门没有反应,怎么看赵初年都不会在里面;她下了楼,在一楼找了一圈,终于在厨房看到他。

  下午还空旷洁净的厨房变了个样子,夕阳照进厨房间朝西的窗户,赵初年系着围裙,卷起了袖子,站在流离台前切着肉片,头发上染了一点金色的阳光。孟缇从来没看到有人系着围裙还这样好看的。旁边桌子上散乱的放着几个大的超市购物袋,里面全是各种新鲜蔬菜肉类蘑菇虾,孟缇怀疑他把超市架子上所有精装的菜品都拿了一份回来。

  孟缇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脑子里一团乱麻,才问:“赵老师,你在做饭呢?”

  赵初年看到她抓着包愕然的模样,也有了数,眼神微微黯淡了,但还是笑了笑:“阿缇,难得你来了,我自然下一次厨,免得被人日后说无酒可留客。对不对?”

  “你什么时候去超市的?”孟缇很是不安,都有些心虚了。

  “下午你在书房看书的时候,我就顺便去了一趟。我也不会弄太难的菜,就会简单的,待会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看到他那种不加掩饰的期盼神色,孟缇心口一麻,声音不自觉低下来:“赵老师,对不起啊,我要回去了。我跟郑大哥约好了,要回去吃饭……”

  赵初年手上沾着油,些微的反射着光亮。他的手撑在流理台上,静静看着她一会,沉默地转身过去,那个转身的姿态生硬得好像生锈的零件,英俊的侧脸好像被像某种乌云覆上了,落寞不已,那个表情看得孟缇心脏一阵狂跳,汹涌的愧疚涌上来,逼得她想要说一句“我就在这里吃饭好了”,话都冲上了脑门,另一种掩埋在心里深处的不安情绪也涌了上来,硬生生的打住了这句话,换上另一句:“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说的……我没想到我在这里呆了一下午。”

  “没关系的,可以理解。”

  赵初年没有回头,关掉了火,伸手在水龙头下,洗了洗手,又摘下做饭的围裙扔在厨房的小吧台上,这才转身朝门口走过来,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既然留不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送你回去吧。”

  孟缇低低地“嗯”了一声,别开目光不去看他的脸:“赵老师,送我到附近的公车站就可以了。”

  赵初年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手指从她鬓角的头发上拂过,略略有些潮湿,“我像是这么糟糕的主人吗。接你过来,自然也会送你回去。别说傻话了,走吧。”

  回市区遇到了一点堵车,孟缇说了餐厅的地点和名字,正要下车时却看到郑家两兄妹也从恰好从前面的出租车上走下来,两兄妹一个提着大蛋糕,一个抱着束康乃馨,两人本来就长得好,站在路边,十分惹眼。

  赵初年说:“他们兄妹都在?”

  “对啊,”孟缇颔首,“今天是柳阿姨五十五岁的生日。我差点忘记了,下午的时候郑大哥打电话提醒我这件事情我才想起来。”

  提起这件事她还是很抱歉,赵初年只是宽容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孟缇侧过头看了看赵初年的侧脸,想起那天在郑家那顿饭,也不知道赵初年跟郑若声现在关系如何,问:“赵老师,你跟小声姐发展得怎么样了?”

  “我们没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你不要乱想,”赵初年迅速开口,“那天之后我跟她见过一次,我把话都说清楚了,事业未立,现在不想谈恋爱,结婚更是不可能。”

  恐怕赵初年拒绝人恐怕都积累了一大堆的经验,反正带着完美的笑容张嘴就编理由,让人找不到生气的理由。

  “这个理由还真是好笑,”孟缇“扑哧”笑出来,指了指自己坐的车子,“赵老师,开这种车子的人还在说事业未立,真是我最近听到最冷的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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