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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那之后,唐卫东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来病房看外婆一次,每次在医院待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陪外婆说说话。大部分时间外婆还是不怎么理他——唐宓明白,外婆这还是心结难消。唐卫东的事情大约真的很多,他的手机总是在响,他不得不一次次起身去走廊接电话,回来时唐宓总会看到他满脸疲惫,能充当润滑剂作用的,是唐卫东的一些朋友。

  有时候,唐卫东的朋友也会到医院看望外婆,带来大堆大堆的贵重礼品和根本吃不掉的水果。唐宓根本不知道拿这些礼物怎么办,问唐卫东如何处理,他说,贵重一点的、对身体好的,就留下,水果之类吃不掉的,送给同病房的其他人,也可以和其他病人和其亲友们搞好关系,互相有个照应。

  唐宓依言而行。

  自从唐卫东出现在病房之后,唐宓明显感觉护士对她的态度好得多,大约也是知道这个农村老太太有个出息的儿子之后,再也无法对她们祖孙二人白眼相看,也尽量和善地回答她的问题了。

  社会上有个很残酷的等式,有钱有尊严,没钱没尊严。这个等式在医院里更显得冰冷,有钱就有命,没钱就没命。外婆住在肾内科病房,病房是三人间,临床一位老大爷是尿毒症,没钱透析,准备回家等死。他有一儿一女,都不愿意照顾他,来过医院一趟就再没了人影,境况比唐家祖孙更凄惨。

  唐宓给老大爷削水果,切成小片放到饭盒盖里送给他吃。

  老大爷吃着吃着就泪流满面。

  “唉……好孩子啊……”

  走之前他跟外婆说:“大妹子,别气了,你儿子愿意出钱治病,孙女守在病床前照顾,是福气啊。”他还说,“我倒是想活着,但是活不了啊。”

  满病房里,没一个人说话。

  唐宓把老大爷送上了公交车,独自一人回了病房。

  无法透析的人,活不了两周就要死。

  下午时分,搬来了新的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也得了肾病。她家境不错,亲戚朋友犹如走马灯一样来了很多,她还有个妹妹准备捐肾给她。

  人生百态,在这小小一间病房里,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个世界上,有人有多自私卑劣,就有人多么善良高贵。

  她想,自己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幸亏她已经高考完毕可以照顾外婆,幸亏自己还有舅舅可以出钱治病,否则她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在陈医生的指点下,她已经彻底熟悉了应该做什么,几天时间过去,她也可以熟练地使用呼吸机,帮外婆吸痰、揉脚、翻一次身体,晚上唐卫东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帮着外婆擦身体和换衣服,因为在床上躺得太久容易起疮。

  陈医生查房的时候会跟她说话,问她是不是宣中的学生。

  她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穿着学校的夏季校服,陈医生的女儿也在宣中读书,被她一眼认出来也不奇怪。

  唐宓不知道陈医生是哪里来的消息,得知她是今年高考全市第一之后,对她的态度从公事公办的严谨变得亲切起来。

  唐宓想,这就是学习优秀的好处了。在这个社会上,读书成绩好大概也是贫困学生活得有尊严的唯一道路了。

  她本来话少,在外婆昏睡的时候可以一句话不说,但只要外婆醒过来,她就很高兴地跟她聊天,安慰她说不要紧,跟她说笑话,说轻松的事情,给她念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外婆多半也是沉默地听着,不发表什么看法。唐宓知道外婆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她不愿意成为自己的拖累,但同样是为了她,又不得不活下去。

  和外婆聊过之后,唐宓也知道了外婆被蜇伤的原因。

  在唐家村的后山中,有胡蜂窝不稀奇,唐宓曾经看到过好几棵树上都挂着胡蜂窝,堪比篮球大。那天外婆上山的时候,恰好看到邻村的几个小孩子拿着根燃烧的长树枝烧胡蜂窝玩,小孩子不知胡蜂可怕,外婆却清楚,当下把孩子们赶走了,可老人家跑得哪有发狂的胡蜂快,于是不幸遭了殃。

  这期间,二叔二婶和一名村干部也来了医院看望外婆——唐宓之前托二婶卖掉大部分的鸭子,卖了四千块钱,村里人又凑了两千块,一共六千托了二婶带来。

  外婆看到二婶的时候才高兴一点,问她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情况。

  “一切都好,你的田地我们都看着,鸭子也养着呢。”二婶拍着外婆的手絮絮叨叨,“婶子呀,别怄气啦。我们问了医生了,这病呢是可以治好的啊。我们都知道,你气卫东,可他到底是你儿子啊,要管你的。”

  外婆低声说:“我啊,我是受不了啊。”

  “有啥可计较的呢?你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跟儿子怄气?你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啦。”

  外婆靠在枕边,眼睛里都是悲伤。

  “婶子啊,不是我说,你也为唐宓想一下啊。”二婶说,“这么孝顺的孩子去哪里找啊?婶子啊,唐宓这么能干,你难道不想着多活几年,看着她大学毕业,结婚生孩子?”

  唐宓握住外婆的手,微笑着道:“就是说呀,你都没享过福呢。”

  外婆摇了摇头:“人都有命啊,不认命也不行啦。如果看不到,那就是看不到吧。”

  二婶叹了口气:“婶子,别这么说,唐宓听到不知道多难过啊。”

  外婆睡着之后,唐宓送二婶出了门。

  她低声问:“二婶,我跟你打听点事儿。”

  “啥事儿?”

  “二婶,小敏是谁啊?”

  二婶脸上浮现一种复杂的情绪,半晌后才开了口。

  “小敏啊,以前也是咱们村的,不过爹妈死得早,都是靠村里人你一口我一口养大的。你舅舅你妈在外面的时候,她常常帮你外婆干活,又勤快又能干……你外婆可喜欢小敏了,小敏呢……”二婶顿了顿,“大概是喜欢卫东,但你知道……卫东找了个城里的媳妇……小敏大概因为这事儿,在村头的黄果树上吊了,还是你外婆第一个发现的……你外婆因为这事,恨啊……”

  唐宓心中恻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以前半点不知道这段往事,此刻听来,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你是不知道的,我们没告诉你。你外婆说,没必要让你知道……”二婶叹了口气。

  唐宓没再问下去——她想,过去的往事就如同被包扎好的伤口,没必要再掀开来。

  二婶来过之后,外婆的求生意志也强了很多,唐宓慢慢放下心来。十六七万医疗费如流水般花掉之后,外婆的病状也有了起色——因为蜂毒而引发的浑身肿胀、肝衰竭和心肺衰竭被控制住并且有了显著的好转,但是急性的肾衰竭没有好转的迹象,每周两次的透析还是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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