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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周管家应了一声就离开了。他不再做声,伸手要扶我起来。说来也怪,前一秒我还觉得身上疼得好像要裂开,连口气都提不起,下一秒不知从哪里偷来了力气,干脆在地毯上又滚了一圈,躲开他的手,迅速手撑着地毯坐起来,还能颇冷静地跟管家的背影说:“不用叫医生来,没什么大事。”

  可怜我又不是此间的主人,管家完全不理我,转到了侧厅,也许是打电话去了。

  林晋修的手还停在空中,静静地,和他正在起火的眼神绝对不配。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万幸,下一秒母亲出现在大厅门口,脸色铁青朝我走来,“怎么了?”

  我身上疼,但还要强撑站起来,摆出没事人的样子无比淡定地开口:“没,没事,从楼梯上滚下来了而已。”

  “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这一坡滚下来怎么会没事?”母亲训斥我几句,口气和林晋修如出一辙。她又和林晋修交换了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

  我有些意外,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这对继母继子的关系变得如此之好,衬托得我反而成了外人,不,其实我一直都是外人,这个自觉性我从来都有。

  林晋修负手而立,“我叫医生了。”

  我心里发谎,伸手抚上额头,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我去医院检查吧。”其实我平生最讨厌去医院,但现在也顾不得了,实在不想单独和林晋修在一个屋瞻下,宁可选择医院。

  “也好,”林晋修淡声道了句,“一起去。”

  结果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司机和保镖一起去了艾瑟医院。

  车子里的气氛非常诡异,我身上疼于是不想开口,母亲则接了个电话,林晋修靠在后座,头微仰着,一只搁在膝上的手紧揍成拳,一只手搭在太阳穴一侧,轻轻揉捏,撩开了额前的碎发,我这才看到林晋修额头上的那道五六厘米长的浅色疤痕,我记得他以前是没有这道伤疤的,那必然是那场爆炸事故导致的。疤痕从他的额头蔓延到鬓角,只差一点就会割到眼角,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多么凶险。林晋修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这也表现在他对自己的外貌修饰上。这道疤留在他的脸上,简直就是他的耻辱。

  “看够了?”林晋修冷冷问我一声,眼神像把磨得极为锋利的刀。“同情我?”

  我轻轻摇头。不论从哪个角度说,林晋修绝不是个让人同情的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林晋修做事的手段也足够绝,虽然我不清楚他的手段。但他必然把对方逼到了绝路,宁可鱼死网破也要用暴力手段灭掉他。只是他运气够好或者命不该绝,侥幸逃过一劫。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但我犹豫许久,还是轻声开口,“学长,你以后做事,给人留点余地吧。”

  他不做声,微微眯起双眼,看着我,但就是不开口。

  我一时哑然,微微别开了视线,却看到他喉结微微颤抖着,颈上居然起了一层薄汗,洁白笔挺的衬衣领口被濡湿了一点,变成了更深的颜色。车内的空调开得足,温度适宜,不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流汗,不论是冷汗还是热汗。这实在不像我以前接触的那个林晋修。

  我没忍住,终于叫了他一声,手试探性地搭上他的手背,不但冰冷,居然还在轻微颤抖着。他瞥一眼我,没有把手抽回去,任我握着他的手一直到了医院。

  我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大致有数,以前和爸爸在野外考察,摸爬滚打是常有的事情,再说林家的羊毛地毯那么厚,我不会有大事。但母亲实在不放心,怕我摔出毛病,非要我做一系列烦琐的身体检查,这一系列检查做完都到了落日时分。

  照完CT出来,我看到林晋修站在走廊尽头,双手插在衣兜里,保镖站在不远处。或许因为日暮,走廊十分安静。左看右看瞧不到母亲,我在林晋修身边站住,微微抬起头看着他。

  “学长,谢谢你陪我来医院,”我轻声说,“你现在很怕坐车吗?”

  那么严重的事故,有心理阴影也是常理。本以为林晋修被我戳到痛处会反唇相讥或者不痛决,但他只言简意赅地道了一句,“我会克服。”

  这话符合他的个性,骄傲,一点点的自恋和绝对的自信。对他来说,世界上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看到山就翻过去,看到了河流就塔桥,哪怕是他自己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咬牙撑过去,心中的恐惧,用毅力来克服。现在不习惯,就逼得自己习惯,仅此而已。

  我看着自己的手,说:“学长,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以为有人能给我撑腰。以前还有我爸爸,但他走了。至于我妈妈……我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你有什么不满就请冲着我来,别迁怒……我身边的人。”

  以前也不是没跟他针锋相对过,但那时还是学生,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要折腾我,扛着就走了。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林晋修真发了火,影响的不止我一个人。

  林晋修听完只是面无表情,“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苦笑,他说得对,我是没条件。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没有说话,就像晨雾中的两军对阵,看不清对方的所在,判断不出对方前进的步伐,看不到对方手中的长剑是否已经拨出,这种情况委实太过危险,我只能屏住呼吸,静静跟他对视。

  林晋修负手背过身去,看着医院大厦外的辽阔花园和更远处的夕阳,淡声开口,“如果是两年前,我会把碰过你的男人的手指头一根根切下来;如果是一年前,我会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在国内无任何立足之地;如果在两个月的车祸之前,我会打断你的腿,用链子套在你脖子上,把你一辈子都囚禁在我身边。但现在,我只等你自己回心转意。”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又忽然狂跳起来,激动得要冲破身体这个牢笼。“我知道了……”

  精神压力太大,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躺在黑暗的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只想着,新学期第一天就发生这么多事情,可谓流年不利。林晋修最后那番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复读,无休无止,我伸手盖住了眼皮,只莫名其妙觉得鼻酸。

  顾持钧的呼吸低沉平稳,我转头看了看他睡着的侧脸,星月辉光漏进卧室,成了一幅静态的黑白油画,连时间也冻结了。我伸手,手指停在他脸颊上方,隔着毫厘虚空滑过他的脸,眉骨、颧骨、下巴。俊眉修目,嘴唇线条完美,沉默时有凛然的犀利,微笑时带着沁人心脾的柔情,他那么英俊,但却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攻击性。我当时成为他的粉丝,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这样一张脸吧。

  收回手,想翻个身,牵动了身上的淤青,我不由得扯长了呼吸轻轻“啊”了一声。原以为声音很轻,顾持钧还是醒了。他板过我的肩,温热的呼吸擦过我的脸颊,低低问我,“身上又疼了?”

  我摇头,“不是。”他扶着我的头翻了个身,让我趴在床上,又开了床头灯,翻身去拿柜子上的药。

  今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顾持钧没说什么,只是赶我去洗澡,睡觉的时候他发现我身上大块淤青,我解释说我从林家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他又心疼又凶很地瞪我,吓得我赶紧解释是我母亲带我去的,他才叹了口气。他总是以为我和林晋修会发生点什么事,于是我若干次跟他强调,我和林晋修之间绝对清清白白,纯净水都没有这么清白的。

  现在他好像还是板着脸,姑且不论心情如何,他为我涂抹药的时候,下手倒是很轻。“到底是怎么摔下的?”

  “我说了啊,不小心踩漏了。”

  顾持钧手下一重,我“啊”了一声,“是真的。”

  “林晋修推你下来的?”

  我一愣,“啊,当然不是。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顾持钧面无表情,“这么维护他?”

  “不是的……”我想起下午林晋修在楼梯口抓住我冲我扬起手臂时的痛楚表情,心里微微一颤,轻轻回答他,“真的是我自己没看路摔下来了。林晋修还不至于在自己家上演凶杀案。”

  顾持钧平静地问:“噢,他怎么样了?”

  “还好,恢复得不错,但额头上留了一道疤。”

  “所以你放心了?”

  这话有点酸,我下巴搁在枕头上,轻声说:“既然回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躲不开的。何况我妈即将跟他父亲结婚,总要说清楚的。”

  顾持钧停在我背上的手滑到我的下巴上,扳了九十度让我看到他,床头灯光落在他脸上,五宫半明半暗,很本就无法分辨他的情绪,现在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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