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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埋头清理着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看着他凝在窗前一动不动的背影,谨慎地问,“呃……学长,你找我,就是让我来打扫屋子的?”

  他这下子终于回了头,背靠着窗,眼睛里的黑色以缓慢的速度凝聚起来。

  他面无表情,“你说呢?”

  他眼底的光让我脊背一凉。大概是从小受到的家教所致,他外表看来温文尔雅,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流露出这种神情——看上去是笑,只是眼睛里一点暖意都看不到。就像舔着嘴角,对猎物虎视眈眈的豹子。

  我没做声。虽然这乱糟糟的景象很像抢劫现场,但是,谁敢抢劫林晋修呢?且不说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进进出出的人群……退一万步说,真要是被抢了,他绝不会钉子一样扎在窗前不挪窝了,而已经在想法子抓获处置嫌疑人了。这场景,除了他本人搞出来的,不做第二人想。

  “你的反应一向很快。”

  林晋修扫我一眼,这么说。

  我俩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诡异的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知道对方的心意。

  这事儿说起来似乎很浪漫,实则是在我和他的漫长的斗争过程中形成的,每一点默契都代表着一段针锋相对的历史。

  他欠身把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整个人倒在沙发里,伸手盖上眼睛。

  “把门带上。”

  此时绝不是多嘴的时候,我照做。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也完全不觉得林晋修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们毕竟认识太久了,恩恩怨怨、爱爱恨恨的事儿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现在都过期了。

  我扫着地上的碎片,把陶瓷花瓶扶起来,默默感慨这花瓶真结实。花是不能要了,扔进垃圾袋里,再把乱七八糟的家具按照记忆力挪回原位。

  “你下午没在曼罗,去哪里了?”

  看来林晋修从下午起就在找我了,我含糊回答,“有点事。”

  我有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宁可被他误会,也别告诉他我还有个妈。他一直以为我和他一样,都没有母亲。

  我想起很久前一件事情。

  那时我和林晋修刚刚开始针锋相对,我怀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笑傲江湖,结果一下课就撞了鬼,被他的随从们堵在教学楼旁的小巷子里。

  我有种古怪的硬脾气,不愿意把自己遇到的大麻烦事告诉校长和爸爸,第一他们太忙,第二就算说了也未必管用。

  我记得那是游泳池事件后的第二周,我被人泼了半桶水,冰冷的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漫过脖子,浸湿了羊毛衫,贴着皮肤往下流,整个背心都湿透了。

  这群人还不善罢甘休,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从小就没有妈,围在一起取笑我,言语之恶毒我至今想来都能气得发抖。

  有一个高我一级男生骂得骂得最凶,得意之时指着我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妈妈宁可死了都不要你和你那个古董爹”,我刚一变色,忽然看到他没了声音,眼神惊恐,仿佛我忽然变成了一条霸王龙。我冷得瑟瑟发抖,而他的手指居然比我抖得还厉害。

  我不觉得自己能把他吓成这样。回过头,果然看到了“罪魁祸首”林晋修。他没看我,盯着那群找茬的男生,脸色铁青,怒气凝结在眼眸和每一个踏步的动作,气势仿佛泰山压顶。

  茫然地回头,在场所有人一瞬间脸色全变了,瞬间噤声,战战兢兢。比一百个老师一百个小时严加管教的效果都好。

  虽然我现在也不明白,当时十八岁的林晋修是在哪里的修炼的这种逼人于无形且泰山压顶的气势,明明大家都穿着完全一致的蓝白色的校服来着。但不论如何,我无形之中得到了拯救。

  林晋修绕过我,走到还指着我鼻子的男生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像一座大山挡在了我的面前;那个男生一声不吭,低下头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真的很狠,比他欺负我的时候用的力气还大。

  那时候的我才十五六岁,多多少少怀了些罗曼蒂克的心思。心里某个角落怀着一点幻想:难道林晋修是来救我?很快,幻想就破裂了。

  那群人很快散得干干净净,林晋修领着我去了社团办公室,扔给我一条毛巾,又问了我一句我做梦都没想到的话:你没有妈妈?

  我沉默地点头。太冷太冷了,浑身麻木不堪,不想跟他斗嘴斗气。心里感觉很复杂,虽然他帮了我一次,但追根溯源,我被欺负是因他而起,一笔难算的烂帐。

  我东想西想,却听到他的声音:什么时候?

  我不解其意,愣了好一会才想起他还在继续刚刚的话题,于是回答,我从来没妈,我爸说她生下我就走了。

  他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没分辨错的话,我想我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叫同情的情绪。他不是那种会流露出多余同情的人,而且我们也没熟悉到那个程度。除非他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但他没再说什么,挥手让我走。

  走到门口他轻描淡写道:跟我认个错,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从小父亲就教育我,违背原则、违背良心的事情绝对不要做。哪怕我被欺负得比现在更厉害也不可能跟他认错。因为我根本没错。

  我一记冷笑,摔门就走。

  在他眼底,我肯定不识好歹;所以消停了没两天,对我的欺负又卷土重来。

  后来跟林晋修争斗的过程中,我逐渐知道,林晋修八九岁时,他的母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过世了,而我被他撞见惨状的那天,恰好是他母亲的忌日。

  ——换言之,也就是今天。

  “能让你请假的事情,应该是大事儿了。”

  林晋修低声笑了笑。语气带着点往日的笑意和调子,说明他的心情正在变好。我收回飘忽在过去的思绪,也放松下来。

  他今天情绪异常,只可能和他过世的母亲有关。

  “跟人约会去了。”我这么回答他。

  “约会?”

  “曼罗的一位同事。”

  “哦,那个谁——”他因为想不起名字而顿了顿,“沈什么的?”

  我不觉得林晋修会关心我的私事到这个份上,大概是餐厅的谁跟他提过我和沈钦言最近走得近,但这事儿从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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