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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当然,他是今天的主角。”

  我平生第一次来到电影片场,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忙碌,各色人来来去去,眼睛简直不够用。

  正在拍摄的一幕我看不出来,但应该是群戏——海轮顶层的户外餐厅里,十几个人在吃午餐;摄像机在拍摄轨道上缓缓滑动,我母亲坐在导演监视屏后,膝盖上躺着剧本,穿着身干练的深色套装短裙,肩上围着同样颜色的小披巾,我站到她身后,也瞧着大屏幕。

  海风拂面。

  虽然我自诩顾持钧的粉丝,但实际上,镜头第三次扫过顾持钧时我才认出他。总是衣冠楚楚、气质高贵、永远保持着一种浪漫的高贵气质,随便一笑就有着致命诱惑能引无数粉丝折腰的顾持钧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潦倒落魄的中年人。

  他躲在甲板的角落里,异常颓废,下巴上有一道疤痕,头发留了很长,胡子拉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底的痛苦和忧郁。镜头在他身上停留了十秒钟,我看到他表情苦涩,双目迸发出焦灼的光芒,他想要把身上的焦灼熄灭,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提起酒杯,醉眼迷蒙地灌了两杯酒,轻微地咋了咂嘴,仿佛咽下去的不是酒,而是一段被人丢弃的时光。

  他邻桌的女子起初瞥了他几眼,片刻后撩动一袭红色长裙离座而起,走到他身边款款坐下,一双玉一样的胳膊搭在桌沿,微启红唇开了口,声音撩人:我以前见过你。

  他默默往肚子里灌着酒,对身边那个香气扑鼻、面如春水、美丽得像个顶级艺术品的女人毫不在意。

  她微微耸肩,低语:大白天就醉酒,这可是不好的习惯哦。

  他懒得理她。

  她笑得百媚千娇:我记得你有个孩子吧,她怎么样了?

  “孩子”两个字让他瞬间抬起头来,憔悴的面容隔开一道裂痕,深入骨髓颓废气质忽然一改,眸子里竟然精光毕现,极为慑人。

  美丽的女子微微一怔,拂袖走人。

  两分钟后场记打了板子,这一幕拍摄暂停。

  气氛明显松懈下来,摄像回头看我们的方向,“怎么样?”

  “很好,”我母亲说,“再来一次。”

  于是,我把这幕场景又看了一遍,再一遍,还有一遍……足足三次。再好吃的事物吃上几顿也会腻,再动听的歌重复几次也会索然,最关键的是,这一幕场景重复这么多次,而我完全没看出这其中的任何差别。

  我几乎抓狂,但现场的工作人员都面目如常,除了偶尔的疲惫,几乎看不出异样。看来他们倒是早就习惯了。

  这一幕好容易过了,我比演员和剧组成员还要如释重负,长长的松了口气。

  母亲之前一直都在凝神静气地看屏幕,这时才回头看我一眼,“来了?”

  “嗯,”我点点头,把那句“妈妈”掐灭在喉咙里。这是她工作的地方,我不确定她愿意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纪小蕊给我搬了张凳子,让我在她身边坐下。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斟酌几秒还是坐下了。

  顾持钧一离开镜头就判若两人,落魄和慑人的光芒就像被光芒击退的黑夜那样消失了。他容光焕发,那拉碴的胡须,下巴上的疤痕,没有扣上的外套让他有种特别的魅力。这种出戏入戏的能耐让我对他的仰慕又上升了一个档次,不愧是影帝。

  他笑着走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许真,好久不见了。”

  “啊,你也好,顾先生。”殊不知我紧张得就要爆炸了。

  他在我身后弯下腰,一边挥了挥手让工作人员回放带子,一边说:“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在干什么?”

  “学校开学了,所以有点忙,顾先生——”我想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他,他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肩膀上垂直下降的力度像钉子般把我稳稳地摁在了座位上,“不用让,你坐就可以了。我一会还有戏。”

  我仰起头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直视他,只能这么偷偷看上他一眼。他的肩膀和脖子极其漂亮,下颚的线条棱角分明,鼻子像是笔架上突起的梁。

  “持钧,这小姑娘是谁?”

  说话的是片子里的女主角秦子青。刚刚我在母亲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很多不明真相的工作人员在打量我。现在他们看到顾持钧跟我熟稔的说笑,诧异更胜。秦子青也不例外,她笑吟吟地走过来,红色的长裙飞舞。她也是当今最红的青年女演员之一,生得极为美艳,三、四年前出道,在好几部年度大制作电影里担任女主角;她去年和顾持钧合作了一部传统的爱情电影,让她拿到了一尊极具分量的金像影后。

  秦子青的问话让我难以启齿,顾持钧也犹豫了一下,接话的是我母亲,她表情淡淡地,“我女儿。”

  因为指导戏的原因,她衣襟上一直别着话筒。于是,“我女儿”三个字跟声波炸弹一样传到了空间的每个角落,连凳子都在嗡嗡作响。

  全场震惊,甚至那些桌子凳子玻璃杯都有了生命,微微颤动着,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下一秒我成了焦点。演员和片场工作人员没有四十个也有三十个,他们投过来的各种视线几乎可以把我烤成肉干,这绝对是原子弹级别的八卦。

  秦子青很快收拾好不符合她身份的震惊之色,掩口笑道:“好爆炸的新闻啊,真是没想到,梁导居然有女儿。”

  “是,”我母亲看着监视屏上的画面,随口道来,“我跟她爸爸结婚得早,离婚得也快。她之前一直跟着她爸爸。我完全没尽到母亲的职责。”

  她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没有尽到职责”,我再傻也不会听不出这其中的后悔和自责——虽然从她那张美丽疲惫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两种情绪,只是一如以往公事公办的脸。我怔住片刻,说:“妈妈,你……”话没出口就哑了。

  她抬起手压了一压,环顾片场一圈,“好了,看够了就回去做事,不要因为我的私事出戏,”她略微一顿,等着演员和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再说下去,那是属于导演般的命令的口吻,“子青,下面的镜头很重要,是电影里最重要的段落之一。我希望你在这里的表现会今人印象深刻。记住,你要表达的,不是勾引,而是激怒。”

  那位长着络腮胡子的场记大叔本来还在盯着我瞧,我母亲这一句,他浑身一抖,马上收回视线,一面打板一面高喊:“各就各位,56场13镜1次。”

  半小时后上午的拍戏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酒店送了外卖过来,我也跟大家一起,就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吃外卖。棚子里放着各式道具,凳子椅子桌子挤成一堆,所有人一起吃饭的场面热闹的很,我和母亲、还有几个主演一桌。我环顾四周,感慨这片子还真是明星云集——比如影视新星罗睿、比如新科影后秦子青,老牌戏骨关亦中……

  他们吃饭的时候完全不谈电影也不谈任何八卦,完全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问我的学业生活等等若干情况;其中,我隐约觉得秦子青对我有莫名的有兴趣,在我母亲起身离开座位接电话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问我:“小真,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秦子青长得极为艳丽,有一种烧伤人的魅力,我赶快别开视线,迅速回答:“我爸爸是古生物学家。”

  她茫然,“古生物?”

  我进一步解释,“他研究古代生物,例如白垩纪啊、第三纪的古生物、古植物学、藻类研究等等。”

  她依然很茫然,大部分人听到古生物都会路出这种表情。对不懂科学的人谈古生物,比跟不懂经济学的谈统计学还费劲得多。

  顾持钧点点头,用鼓励的语气问我:“他有没有什么相关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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