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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屋子里光线很好,因为刚刚吃饱喝足,被这暖洋洋的灯光一照,薛苑觉得自己的精神真是不错。

  李又维则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有着精致绣花、做工细腻的旗袍递给她,言简意赅地开口,“穿上让我看看。”

  她因为无奈而头痛,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苦?我不是你爸爸画中的那些女人。”

  “这个由我来判断,你穿上就可以了。”

  他的话没有任何回旋之意,薛苑知道说不过他,只好妥协,“那你先你出去,让我换衣服吧。”

  李又维一离开房间,薛苑就开始试衣服。

  屋子开了暖气,非常暖和,薛苑穿着露着手臂、小腿的旗袍也不觉得冷。之前薛苑没有任何穿旗袍的经验,只觉得穿起来非常麻烦,她一直穿惯了宽松的衣服,被这样紧身的旗袍一勒,感觉仿佛箍了一层东西。可是站到镜子时,才发现旗袍合身到她自己都诧异的地步。旗袍的样式并不太花哨,是短袖旗袍,长度刚刚没过膝盖。

  好容易换好了旗袍,她扬声叫李又维进屋。李又维斜靠在敞开的门上,仿佛把自己的身体都交给了墙那样靠着,他对她穿的衣服不予置评,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对这样的目光薛苑很熟悉,从小到大看得太多了,那是画家看自己作品的眼神,是一种审视和评判,或许还有更苛刻严厉的成分。

  “头发不对。”

  “啊?”

  李又维从衣柜的某个角落找出几只发卡递给她,“把鬓角的头发别上看看。”

  虽然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薛苑还是照做了。

  别上头发后她问:“你到底要我变成什么样子?”

  他微微笑了,“这就够了。我几乎能想象,当年我爸就是这么看着你母亲的。”

  他的目光看得薛苑的心底隐约不安起来,然而也不知道不安的根源在哪里,只能勉强一笑,扯了扯旗袍,“我很惊讶,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怎么能保存得那么好。到底还是过去的东西结实。”

  “我爸保存的东西可不止衣服,”李又维微微抬起目光,目光眷恋地在她身上缓缓游走。

  薛苑很好奇,“那还有什么?”

  “跟我过来。”

  薛苑这才知道李天明的画室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画室里随意散落着椅子,角落处有一个画架,画架旁边有只油画箱,散乱地塞着大小不一的画笔、铅笔。这间画室真是大得出奇,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因而显得更为空旷,仿佛说话都能听到回音。屋子开了一盏台灯,在画架旁边的桌子上疲惫地亮着。

  薛苑诧异,“这么暗的环境,李先生怎么画画?”

  李又维低沉一笑,“他心里看得见就行了。”

  薛苑环顾画室,李天明晚年的大部分画作都是在这间画室画出来的,这个事实让她情绪稍微有些激动,虽然说事实上跟一般画家的画室并无区别。她看到正对自己的那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着画像,从颜色判断,多是素描搞,也有部分油画。

  因为隔得远,她看不真切,本想走过去一点儿仔细看,李又维伸手在空中一指,却说:“去那里坐下。”

  薛苑不明所以,“怎么了?”

  “做我的绘画模特。”

  薛苑看了他一眼,“李又维,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明白,你想超过你父亲,而我恰好有一张你父亲笔下人物的脸。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我被你牵着鼻子走。我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做事,但你又总喜欢这样。”

  李又维看她,笑容一闪而落,“你要我表现出多大的诚意?谈恋爱?结婚?都没问题。”

  “不是不是不是,”薛苑连忙否认,斟酌着措辞,“做你的模特没问题,但是这以后,我们可不可以恢复成单纯的朋友关系?我不是适合你的那个人,你说的结婚,在我听来就像笑话一样。”

  “但是我不觉得这个是笑话。”李又维一本正经地说着,同时把她摁在一张雕花硬木凳子上,在她面前摆上一面镜子,让她握着一支笔,摆出个描眉的模样。薛苑只好照做,但是觉得自己动作无比僵硬。李又维从后面探过手来,帮她理了理头发,摆正她的姿势。他手指几乎没有温度,从她额角上擦过去后,又在她的耳边略作停留。

  薛苑身体僵硬着,“怎么了?”

  “具体的问题咱们接下来谈。从现在开始,不要动。”

  李又维后退了几步,拿起相机对着她拍了若干张照片。薛苑只觉得闪光灯在眼前不时闪动,眼睛都花了,等到能再次看清楚东西时,李又维已经坐在画板后,拿起了油画笔,沾了沾调好的颜料,在画布上勾勒起来。

  还在学校的时候,薛苑就曾经听过若干个专业模特的抱怨,说模特这种事情真不是人干的,一坐几个小时,动也不能动,要把自己当成跟画笔、颜料之类的工具差不多的道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静物,无视别人对你的“关注”。

  薛苑当时觉得自己了解他们的苦,可事到临头才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她实在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物体,虽然李又维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她却根本听不进去,一想到自己在被人观察,就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紧张,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也会引起生理问题,她渐渐地感到四肢变得麻木,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施了法术,以缓慢的速度把她变成一尊石像。

  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看到李又维,他握着画笔,脊背却挺得笔直,棕色圆领的薄毛衣下,白衬衣领口朝外敞开,在灯光下异常洁白,简直刺眼。薛苑忽然想,李又维沉默的时候远远好过他说话的时候。

  真是度日如年,薛苑简直以为自己要睡着了。她依稀闻到了松节油的香味,这是她从小闻到大、太过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打散了她的全部思绪。

  从小闻到大,这二十多年人生历程、记忆里的每一件事情,一点点地被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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