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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叶文婕如此重情重义,时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离开的时候薛卫国完全没有担心,很安心地一等两年多,最后却等到了一张烈士证书。

  有半年的时间,薛卫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他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饭,薛苑也跟着忍饥挨饿。精神不好,工作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厂里的效益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终于走到了困境。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他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香港地区某企业的代表,他的企业跟沅镇工艺美术厂有合作,定制了工艺美术厂一批木雕和画架。

  作为这批产品的设计者之一,薛卫国跟庄东荣交流较多。薛卫国不是那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庄东荣比他略大几岁,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善于谈话并且谈吐不俗,对艺术品颇有见地。在薛卫国平常和乏味的生活里,很少能见到他这样富有学识并且举止得体的人物。很快地,两人从认识变得熟悉。

  那几个月,庄东荣一直住在沅镇,薛卫国很自然地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一叙。

  庄东荣笑着应允。

  来到薛卫国的家,庄东荣发现他的房子并不大,只有两室一厅,小房间是他女儿的卧室,毗邻河边,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间是薛卫国的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画室更恰当一点儿,颜料、画卷堆积在墙角,几乎要以捆来计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墙角,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光影。

  庄东荣蹲下身,一幅幅油画看过去,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有李天明的这么多画?”

  虽然那时国内的油画市场规模不大,但不等于油画不值钱。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负担得起的。

  薛卫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真迹。是我依照画册临摹的。”

  “看画册就可以临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庄东荣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卫国点头,“有几年了。”

  庄东荣连声赞叹,“真是太不起了!”

  薛卫国无奈,“也不是只看过照片,两年前他办过一次画展,我去看过,画展上有他的画册买,我就买了一本。”

  “原来如此,”庄东荣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你临摹李天明的画,真是惟妙惟肖!连我都骗过了,说是真迹都不会有人怀疑了。最妙的是颜色、光影的运用,光真的是在流动着,比起李天明来也毫不逊色。我知道李天明都是自己配制颜料,你也是自己调颜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点儿了,因为你们厂的关系,弄到矿石的确比较方便。”

  庄东荣感慨万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这么不起眼的小镇发现薛卫国这样隐藏着的人才,就好像在沙滩上行走忽然采到了一桶黄金一样难得。

  他环顾四周,看到画架上搭着一块布,就问:“你正在画的作品?可以看看吗?”

  薛卫国掀开画布,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子在那颗桃树下巧笑倩兮……庄东荣盯着画看了很久,之后才问:“非常……非常美丽。她是谁?”

  “我爱人。这幅画没有画完。”薛卫国说着,拿过布重新盖上,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你爱人她现在……”庄东荣本来想问什么,却被门口忽然出现的小女孩打断了谈话。

  小女孩揉着眼睛,一幅刚刚睡醒的模样,脸蛋通红,她瘪瘪嘴说:“爸爸,怎么房间在转啊?”

  她的脸色红得极不正常,薛卫国伸手探探她的额头,额角滚烫,估计是烧糊涂了。

  薛卫国在送客的同时,连忙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卫生院。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发烧,然后给薛苑连续打了两天的针。高烧退下来了,一切呈现出好转的迹象。可没过几天,高烧又复发了,同时还增加了咳嗽,又继续打针吃药。每次打针之后,病情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好转,但复发时则出现新的症状。如此反复了十多天,卫生站的医生终于觉得不对,私下对薛卫国说:“这病有点儿奇怪,你还是带着孩子去省城里的大医院看看。”

  结果去了大医院,依然收效甚微。医生起初的诊断结果是脑膜炎,后来改为感染,最后又认为是肝炎,争来辩去,总是没有结果。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薛苑却一天天地衰弱下来。她脸色蜡黄,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最瘦的时候整个人只有不到二十斤,医生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治病需要钱,薛卫国在省城陪女儿看病,吃住也都要钱。抚恤金也已经全部拿出来用了,他还跟厂里打了白条。政府考虑到是薛家是烈士家属,又负担了一部分,但还是不够。

  最后医生终于得出了结论,病症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这种病如果发现得早,还好治,但是薛苑的病情拖到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得回来,也许有一种新药有用,但贵得要命。

  薛卫国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看着病床上生病的小女儿,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薛苑这时却忽然醒过来。这是单人的隔离病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别哭。妈妈一直陪着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里,这句话如晴天霹雳,把薛卫国彻底炸醒,他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大喊:“文婕!叶文婕!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要是还爱她,就保佑她快点儿好起来!”

  当晚他连夜回到家里,跟邻居借了一些钱,但还是远远不够,他绞尽脑汁地想着或许能帮助他们的人,想来想去,最后发现自己活了半辈子,居然连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都没有。他对着家徒四壁的空房间发呆,恨自己懦弱无能,这一双手到头来只能握住一支小小的画笔,却留不住心有鸿鹄之志的妻子,更留不住尚不满四岁的女儿。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心死如灰,想着自己还不如去死了好。可是不能,女儿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月亮也不忍目睹他的惨状,静悄悄躲进了云层。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也不敲门,也不多废话,一言不发地送上一大笔钱。

  薛卫国平生绝对不受无功之禄,也很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拿钱的好事,想到还在医院里的女儿,他迟疑片刻,又手忙脚乱地找纸笔,“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我给你写欠条。”

  其实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庄东荣已相当了解薛卫国这个人,薛卫国的性格非常典型,就像所有才高八斗但是怀才不遇的人一样,清高傲气,不受嗟来之食。

  “我不要欠条。卫国,不是我看不起你,以你的收入,想要还清这笔钱,真不知道会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庄东荣自顾自地取下画板上那张叶文婕的肖像画,仔细地看了看,擦了擦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是商人,喜欢钱、货两讫。我很喜欢这幅画,你把这幅画卖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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