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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中年男子露出个讥讽的笑,“可是他的作品现在都不在这里。”

  “如果您上个星期过来,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了,现在时机不对。”薛苑好脾气地继续解释,“经营中国当代艺术品,这是我们的工作。您知道,复制品也是当代的画家复制的,这就直接决定了复制品的水平也有差距,什么样的画家就只能画出跟他水平相等的复制品,既然如此,作家原创的作品比他的复制品更有价值,无论是从收藏角度还是从欣赏角度。”

  中年男子不以为然,“说得还像那么回事。”

  薛苑继续赔笑道:“许多人都有这种观点,认为那些世界名画并不好看,也不能完全理解它们是怎么成为名画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这么想,但您看到某些画的时候,难道不会扪心自问‘这画真的好看吗’或者‘我怎么完全不觉得好’?实际上,名作之所以是名作,因为两百年前看和两百年后看一样的好。我们觉得不好,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看到过原作的关系。名画里许许多多的精髓和微妙的细节,复制和拍摄下来后就会消失了,在消失的部分里,很可能包含着许多让人感动的部分。我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微妙的细节就像盐一样,虽然微小,但直接决定了这幅画的是精彩纷呈还是淡而无味。”

  中年男子却不说话了,负手去看画。薛苑只好跟着他,随时应付他古怪的问题,最后两人空手而归,仿佛他们来这里,就是简单地看看画而已。等到送走两人,那个下午几乎过了一大半。从窗户里看出去,太阳已经朝西挪了。

  下班后薛苑一直磨磨蹭蹭地收拾,甚至考虑着要不要去外面躲起来,结果一出门,就看到画廊大门口外那辆招风的车。李又维仿佛明星般,趴在车窗上对她笑。

  她一个哆嗦,眼瞅着四下无人,冲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说:“开车吧。”

  李又维笑着发动汽车。他开车和萧正宇完全不一样,前者动作又快又狠,萧正宇则是谨慎得多。坐在他的车子里,虽然谈不上提心吊胆,但总觉得有地方放不下心来。

  几分钟后薛苑发现道路不对,忍不住皱眉,“你去哪里?”

  “山上。”

  结果他们上了高速,出了城,真的来到了城市边的小山上。二十年来,这座城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城外的小山也开辟出来盖房子了,各种度假村和别墅星罗密布。上山的一路,风景倒也不错。

  在半山腰时李又维停下车,拉开车门请她下车,仿佛学过外交礼仪般,彬彬有礼的态度无懈可击。薛苑想着这个人居然还知道“礼貌”两个字实在太不容易了,不免一愣,摇摇头,苦笑着下了车。

  李又维站在山腰上突出的一块小空地上,仿佛古代帝王指点江山那样一挥手,“请。”

  往下俯瞰,整个市区尽收眼底。略一仰头,夕阳已经出现了。

  夕阳铺满了大地。西边的天空云彩翻滚,悠悠地飘着。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飘来,也不知道飘向哪里。天空很亮,云彩一层一层,但并不能遮住光线。光线给那些云朵镶上白亮的金边。

  薛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山顶看过夕阳,而且还见到这么富有美感的景致。她受到了触动,不禁喃喃自语:“伦勃朗。”

  “是的,伦勃朗。我一直想画出这样的效果,但从来没实现过。”

  “很难,”薛苑低语,“这样的天空对我们而言或许是偶尔一见的奇景,但是对荷兰而言,天空都是这样的。”

  “没错,”李又维说,“荷兰的天空都是这样,晴朗干净,光线散漫,到处都是,连云朵的缝隙里都有光。伦勃朗绘画的灵感也许都是来源于此。”

  薛苑目光一直落在远处,“嗯。”

  山上风大,还带着点儿闷热的湿气,吹在薛苑脸上,吹乱了她的头发,一缕头发贴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垂在了肩头。李又维凝视着她,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随后才发现此时自己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画笔。但手心却无可抑制地发痒,撩起了她的一缕头发,同时附耳过去。

  “你真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哪个角度看都是那么漂亮。我终于彻底理解他……”

  他声音轻,加之薛苑又惊又急,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他的话。不过仅仅是第一句话已经让她胆寒,她抱着手臂后退两步,怒目而视,“你又想干什么?”

  李又维随意地一笑,显得很不可理解,“冷静一点儿。你是我见过女孩子里唯一个对赞美反应这么大的人。”

  薛苑反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视我为毒蛇猛兽,真有趣。”李又维收敛了笑意,“我以为你很想找到那幅画呢。”

  薛苑冷笑,“要挟我?”

  “只要你履行了承诺,我也会履行承诺。”

  “我不知道这个承诺里还包含被你轻薄这一项。”

  “就算你不知道,但是你还有余地选择吗?”李又维瞥一眼她,见她还是那副防范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以为那幅画在李天明手里?”

  “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李又维靠着围栏,沉声说:“要我帮忙,你就要说实话。”

  薛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实。她用力过猛,唇都被咬出血来。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对视后,她终于开口,“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他当年把画卖给了一个叫庄东荣的画贩子,庄东荣又说把那幅画卖给了一个年轻人,那人自称是李天明的助理,出了很高的价钱。”

  李又维摇头,“李天明没有助理,从来没有。后来怎么样了?”

  “是的,我们后来也知道了,就去找庄东荣,可是庄东荣消失了。此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他,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们失去了线索。之后的情况我不清楚,我爸爸也没再提起找画这件事情,直到他出了车祸。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线索,最后还是回到了李天明身上。”

  李又维凝视她,“然后?”

  那年,她办完父亲的葬礼,再次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家。她的家在白墙灰瓦的老房子里面,穿过木质结构的大门就是。她哭不出来,她很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去了父亲的房间,房间里的墙壁灰蒙蒙的,只有老旧的家具,一点儿现代气息也没有。她一点点地收拾屋子。搭在凳子上的衣服,地上的烟头,画板,画笔,颜料,还有墙角成捆成束的画。昏暗的灯光下,她无力地忙碌着,耳边只有屋外河流的呜咽声,最后,她累得终于站不住,靠着墙滑了下去。这时,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床下的那个小箱子。

  薛苑从回忆里脱身,沉默片刻才开口,“那天我回家收拾爸爸的遗物时,发现他有几本日记本,零零散散地记录了这些年他找画的过程,无一不是无功而返。但是最后的那本里却不一样,只写了一句话‘画还在李天明那里’。”

  她讲话时脸死寂一片,浑身一股阴郁之气,跟她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李又维忽然想要拥抱她,最后终于放弃,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就凭这句话就找上李天明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

  李又维继续追问:“你父亲为什么要卖画?后来为什么又要找回来?”

  薛苑硬邦邦地扔出一句话,“你不用管这个,只要帮我找到就可以。”

  “但是李天明说没有那幅画,你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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