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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尾声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不论什么时候,顾卓都不会伤害我;至少,他不会存心想要伤害我,如果有刀子飞过来,他也会想办法帮我挡开。

  而杜越远就不一样了,我不能说确信地知道顾卓对他是什么态度,如果有可能,至少从他第一次见到我跟他在一起时,大概就不希望他活着;最近的一次,应该就是那天晚上了。他那时候跟一帮朋友在酒店的包厢喝酒,之所以选择那间包厢,就是它正对着医院的大门。

  凌晨的时候,他起身,立在窗户旁边,不出意外地看着我跟杜越远走出来,看到我们走了很长一短路后,他拿出手机给我打电话,在说出“你一个人”那句话之前考虑了很久。如果我当时没接那个电话,可能未必有后来的这些事情。可是我偏偏巧合地摸出了手机,接了那个平生最不应该接的电话。

  那个电话对我们来说意义都非常重大。可以说,那是他平生第二次心情这样矛盾、绝望、震怒。不过顾卓毕竟是顾卓,他那么聪明,并且历来都是冷静的。他那些自视甚高的朋友之所以视顾卓为首领一样的人物,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眼光的精准,看事情或者人从未错过;第二是因为他的冷静几乎是深得人心。他们没有看错人。就算被那个电话气昏了头,脸色极度的可怕阴郁,依然还算是冷静的。因此当他的那些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朋友很义愤填膺地建议要出去教训一下杜越远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表情都没有改变;当他的朋友跟他借车的时候,他依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却把车钥匙扔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就回到窗前,站得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跟杜越远坐在一起。他在等着,等着看他那些所谓的朋友要做什么事情。即使他有所预料,他还是要看着事情的发生。

  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们喝了酒之后最好不要开车,尤其是一群喝醉了酒且没有拿到驾照的小孩子。应该说他们没有想到杜越远会突然穿过马路,他们喝醉酒的大脑里只有最简单的念头,先教训他,然后再吓唬吓唬我,帮顾卓出气。至于采取什么形式的教训,他们一时半会没有想到,只知道开着车冲过来。

  等看清楚人行道上的我和杜越远的时候,彻彻底底地吓傻了,手忙脚乱地踩刹车。可车速本就那么快,他们又怎么可能在几秒钟之内把车子刹下来?撞倒人之后,车子还驶出去很长一短路,最后终于停住了。那几个孩子没有料到会出这么大的事情,在车子里浑身发抖,几个小时后被警察带走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非常清楚。杜越远和我都受了伤,我伤得更重一些。杜越远打了求助电话,拖着腿爬到我身边,抱着我退到了路边。他的腿和额头都受了伤,往外汩汩地冒血,和着眼泪,看上去真是触目惊心。

  医院那么近,救护车和医生五分钟之后就赶到了现场,立刻抬着我们上了救护车,与救护车反向而来的,还有顾卓。他飞奔着跑过来,满头都是汗水。因为稍微晚了一点,他没能上得了救护车,于是跟在车子后面一路跑到了医院,终于在我被送进手术室的前两分钟追上了我。

  濒临死亡使人清醒,非常的清醒,刻骨的清醒。一瞬间,世界上每件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忽然明白了顾卓做每一件事的缘由。他对人性了解得太通透,几乎是在他把钥匙丢出去的那一刹那,他大致看到了结局,只是,他没有想到,我会去推开杜越远。他向来聪明,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举不会受到任何法律上的惩罚。

  除了我。

  顾卓抓着我的手,沿着走廊医院走廊一路跑来。在外科手术室前,病床稍微停了一下。走廊顶上的灯光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隐约听到顾卓撕心裂肺地大声吼,文简,别睡,别睡觉,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我真的很想见他一面,于是用尽我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近在咫尺,依稀可见墨色的眼睛和眉毛,而具体的表情……看不真切了。

  我对着那张看不清表情的面孔微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想摸一摸确认一下,可手在空中没了力气。依稀中感觉手贴在温暖的脸颊上,于是我轻轻地说:“顾卓,我就快爱上你了,但是,来不及了。”

  那么高的一个人就在一瞬间瘫软在地上。

  这是我活着的时候,对顾卓最后的印象。

  一个人若是活着的时候,往往被太多的事物牵绊,看不出清楚世界的本质和运行的规律;可是死去之后就不一样了,灵魂得到解放,也没有时间的枷锁,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我看得更高更远,几乎无所不知。

  在我死去的一刹那,我想到之前的一个梦境,在梦里,杜越远和林诩要结婚了,我在他们的婚宴上,心口疼得厉害,低头一看,原来胸前空了一大块,竟然是心脏被人剜走了。现在才明白那个梦境的寓意。不不,并不残酷。那个梦只是一个温和的提醒,却并不残酷。老人家会告诉你,人死之前,你总会接收到很多关于死亡的信息,让你有个准备,那个梦就是其中之一。却也有别的解释,因为已经死了,也就不在乎肉体的感觉了,自然感觉不到那种预示里的残酷性。与此同时,我欣喜地看到了林诩移植了我的心脏——她得以延续了一段时间的生命。

  再成功的心脏移植手术都会不客气地带来很多后遗症,林诩的身体本来也不够好,手术后依然要吃大量的药,还要忍受许多的痛苦,虽然熬过了两三年的时间,但是终于不能再负荷全身血液的循环所需要的动力,她的身体再次垮了下去,这次垮下去,再也救不回来了。

  有人说心脏移植之后会变成另一个人,这个我不清楚,但手术之后林诩的确变得很像我,非常像我,连说话做事的风格都像,她有了我的很多记忆,她跟我父母和亲人朋友聊天的时候,能准确地回忆出我小时候发生过或者做过的事情,例如我什么时候拿了数学竞赛的一等奖,我什么时候在课上打瞌睡被老师抓到等等等等,那都是我从未告诉过她的;起初是林诩和杜越远一起去我家看望我的父母,三年后是杜越远一个人去,风雨无阻,这个习惯,他坚持了很多很多年。

  为此,我非常感激。

  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故事。每一件小事我都记得。

  我记得林诩浑身麻醉之后被人推进了手术室,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接受了心脏移植;醒过来后她问是谁的心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告诉她。

  某天她忽然明白了,她木愣愣地站在房间中央,猛然一把捂着胸口,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嘴角溢出了一缕一缕的血丝,然后整个人摔倒地板上;我要去搀扶她,可是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我还记得杜越远在医院里抱头坐着,眼泪从脸上滑下来,滴到了地板上,湿了好大一块地板;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在他心底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子,过往的岁月从来不是风过无痕的。

  我还记得顾卓在雨里跪了一天一夜的情形。其实那时候我一直在他的身边,我跟他说,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不怪你。可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我在他身边,他永远不可能听到我的话。

  我知道,从此之后他是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了。他跟以前的那些朋友都断了联系,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我的照片号啕大哭。我那时候就坐在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默默看着他,心里想,如果我也能流泪就好了。再后来,他事业很成功,跟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女孩子结婚了。

  我还记得,林诩去世的前两个月她已经彻底分不清楚我跟她的区别了,她那时候心脏病又复发了,浑身虚弱,杜越远把她搂在怀里,拿着我送给她的那套诗集,给她念诗: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林诩听着听着就泪如雨下,昏昏沉沉中她跟杜越远说,我要把我的事情写下来。

  杜越远吻着她的额角,拖过电脑笔记本,轻声说:你说,我写。

  林诩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消失许久的微笑,她说,小说的名字,叫《长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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