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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接电话的是柳珊,她知道是我,忽然就不说话了。

  我真是心急如焚,继续追问。

  那边顿了顿,说:“不是我不说,是小诩特地叮嘱过不让我们告诉你,不过,我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一句话就让我白了脸,“怎么了?”

  “小诩有先天性心脏病,非常严重,”她说,“医生说,没有多少时间了。”

  心脏病?先天?没有多少时间了……开什么玩笑啊。我捏着手机想说“怎么可能”,可嘴一张眼泪就下来了,“是真的吗?”

  在柳珊说出“心脏病”这个词的时候,其实我已经相信了,我也有了答案。我跟林诩在一个宿舍住了整整两年,平时几乎都在一起,生活里的细节真的太熟悉了。我知道她有的地方跟我们不一样,那时却从来不曾深想。她很瘦,孱弱得好像要被风吹倒,皮肤白得没有血色,嘴唇有时候是紫色的;上体育课的时候,她跟老师说自己有低血糖不能长跑;献血的时候,她说自己没兴趣;有次我发现她在吃药,她说是维生素,而之后再也没有看到过……

  挂上电话后我抓起书包就往医院跑,在人潮汹涌的地铁上,我像海绵一样被挤来挤去。我的大脑也像海绵,许多的念头拥挤在了一起。林诩,你怎么可以瞒着我这么久?我一定要骂你一顿,狠狠地骂一顿,你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

  结果这些话一句也没有说出口,见到她那个样子,我腿都软了。林诩住在全市医院条件最好的几个病房之一,又宽敞又明亮,只有她一个人,液晶电视开着,说话声在整个房间绕了一圈一圈。

  她现在真是太瘦了,锁骨孤零零地露在衣服外。好在她以前也瘦,因此看上去其实跟以前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她靠床坐着,头微微歪在枕头上,眼睛微闭;乌黑的头发有些零乱,紧紧贴在额头和鬓角,显出极度的精神匮乏;她打着吊针,病号服下面伸出了几根管子,接在各种仪器上面。

  “林诩……”我抖抖唇,叫她。声音很轻,不会比电视的声音更高。

  可是她听到了,睁开眼睛,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微笑。相信我,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看到如此动人的笑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过昙花的开放,如果有人看过,那一定能理解。昙花的开放独一无二,从花苞微鼓到至始,一层层地展开直至完全绽放,每个细节都那么美丽舒展,宛如林诩的那种笑容。

  “我没事,挺好的。”她还是微笑,“文简,别难过啊。”

  我捂着嘴,怕自己哭,可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湿润了手心和脸上的皮肤,又滑又烫。

  “别哭啊,”她动了动身子,朝我过来点,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擦擦眼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好。

  林诩眼睛微眯,仔细地看我,很久之后问:“谁告诉你我住院了?是柳珊吗,”说着她漂亮的眉毛一动,露出极度疲乏的神色,她垂下眼睫,喃喃自语,“又是她,又是她。我让她不要说的,结果她还是告诉你了。我就要死了,她也不肯听我一次吗?”

  手指尖传来一阵凉意。我开口,语气的凄惶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呢。林诩,你怎么能死呢。”

  林诩一只手打着吊针,另一只手贴到我的手上,握住,就像姐姐握住妹妹的那种握法,随后很轻很轻地跟我说:“我妈妈生了我,也给我了这个病。十岁的时候,我被检查出来有心脏病,就是这里,”她低头看看胸口,很平静地说,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它没有随着我一起长大,医生说它很小,我年龄越大,它的负荷就越重,我注定活不过二十岁。”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问她,“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

  林诩几不可见地摇摇头,显示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其实我也很高兴,我比医生预期的还多活了一年。”

  我低着头,问:“杜越远知道你的病,会怎么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不肯接受他?”

  林诩嘴角动了动,又过了很久很久才静静地说:“对不起,文简,对不起。都是我的主意,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他啊……我想,你们在一起很好,真的很好……其实到后来,我能觉得,杜越远他,他……”

  感觉最后她急促的呼吸,我打断她的话,苦笑,“林诩,你别说下去了。我都明白了。”

  林诩疲倦地朝枕头上靠过去,但固执地盯着我的眼睛:“答应我,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医院里,我求求你,文简,你答应我,答应我啊,好不好?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情,这件事情一定要答应我,好不好?”

  这番谈话,她仿佛把生命全都用尽了。我泪流满面地点点头,实在不能不答应,如果我不答应,她会一直问下去。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遇到了林诩的父亲。那样一个成熟的事业极其成功的商业巨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病床前默默看着日益苍白消瘦的女儿,眼眶就那样红起来,他是那么的难过,人人看得动容,他的秘书在门外偷偷擦着眼泪。

  我悄悄掩上门出去,他随后也出来,客气地跟我说:“小文,拜托你多来看看她。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朋友,所以不知道怎么为人处事……她跟我说起过你,你是她第一个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林叔叔。”我唯有拼命点头。

  那天之后,我天天跑医院,有时候逃课去医院看她。我从医生护士那里知道,这个病治好的可能太过渺茫。林诩在国外动过几次手术,问题半点没有得到解决,听说,唯一的办法只有心脏移植。可是全国上下每年都有十几万人需要心脏,而百分之九十六七的人最终将会在等待里死去,就算被列入手术名单的幸运者,也只有很少人能得到健康的心脏。林诩的主治医生是国内的心脏专家,我有次听到他跟林诩的父亲说,就算能得到健康的心脏,手术的成功率也不到三成。

  林诩的父亲当时就红了眼。医生摇头叹息,说,林总,这个时候,有再多的钱都没有用。哪怕全世界最好的心肺科医生也只能这样说。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越不想见的人越容易碰到,连续三天,在学校总是碰到杜越远。最后那次我终于都叫住了他,可是忍一忍,还是没把林诩生病的事情说出来,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大概是我的演技太拙劣,又或者是杜越远的聪明,总之,他并不相信我,让同学先走,沉着声音问我:“出了什么事情?”

  我就假笑,“能有什么啊,你别瞎想。你怎么着都做过我的男朋友,你就要毕业了,我难过一下不行啊。”

  杜越远就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吃惊,其实我自己也同样吃惊。说到底,林诩的生死摆在眼前,以前的对错在生死面前似乎不再值得一提。我终于可以跟他貌似心平气和地说起以前的事情,原来以为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话,居然那么轻易地用玩笑的口吻说了出来,没有结巴,没有紧张,仿佛排演过数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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