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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他却冲我咆哮:“谁用摩托车撞你?你为什么不报警?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冲他吼回去:“打电话你会接吗?报警有用吗?对方只是抢走了我的包!我妈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最难过的时候你在哪儿?你躲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好像最受委屈一样,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啊!你以为只有你觉得天塌了吗?你以为只有你自己觉得疼吗?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的心是肉长的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多么难过,难过到不想活了。你以前口口声声说爱我,但出了事你自己先跑了,你这个懦夫!胆小鬼!骗子!”

  我们像两只受伤的野兽,气咻咻隔着桌子对峙。我像只刺猬一样,如果背上有刺,我一定把它们全部竖起来,然后狠狠扎进对方的心窝。可是我不是刺猬,我没有背刺,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伤害我爱的人而已。

  我的眉毛本来皱得紧紧的,但不知什么时候,有水滴落在了锃亮的桌面上。诶,还是这样爱哭,真是没有出息啊。我吸了吸鼻子,苏悦生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对不起。”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我以为不告诉你,你就不会觉得那么痛苦,对不起。”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初遇的那个炎炎下午,在浓荫匝道的马路上,他也是跟我道歉。我理直气壮地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那时候我们多好啊,无忧无虑,都没有想过,对方会成为自己生命里最大的劫数。

  我擦了擦眼泪,说,“没什么对不起,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我们就两清了。”

  苏悦生没有说话,我又刺了他一句:“怎么,你嫌贵啊?”

  他说:“我都答应。”

  他声音里满满都是痛苦,我只装作听不出来。

  医药费很快打进我妈在医院的住院账户,而我也很快挑中了地中海做目的地。机票行程什么的都是苏悦生订好的,我们一块儿出去十天。

  在飞机上我对他说:“在国外没有人认识我们,你能对我好一点儿吗?”

  他没有说话。

  迎接我们的司机以为我们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所以给我们准备了鲜花,我拿着花束高兴极了,苏悦生订了总统套房,双主卧两次卧,光睡房就是四间。他这么订房大约也就是考虑到我最近的古怪脾气,怕订两间房我不高兴当场发作。我倒没说什么,酒店却也以为我们是新婚夫妇,还特意送了香槟巧克力。

  我很高兴叫苏悦生打开香槟,他说:“喝酒不好。”

  “你怕酒后乱性啊哥哥?”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而我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我一边喝香槟一边吃羊排,整个地中海的灯火俯瞰在窗下,外面的景色美极了,羊排也特别鲜嫩可口。

  苏悦生没吃多少,我看他盘子里还有大半,说:“吃不完给我,不要浪费。”

  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又一次我煎牛排煎多了,吃不完自己那份。他把我面前的盘子端过去,说吃不完给我,不要浪费。

  那时候甜甜蜜蜜,现在全都成了心上的刺,按一按就痛,不按,还是痛。

  他说:“我替你再叫一份。”

  我没说什么,他替我又叫第二份,其实我吃不下去了,不过当着他的面,我还是高高兴兴把那一整盘羊排吃掉。

  半夜的时候我胃里难受得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吐。本来每间卧室都有独立的洗手间,两重门关着,但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在隔壁睡房里还是听到了,他走出来给我倒水,还试图拍我的背,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说:“别碰我。”

  浴室晕黄的灯光里,他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我其实心里很难过,只好拼命伤害他。

  早餐我一丁点儿也吃不下,躺在床上发愣。酒店服务生送来的早餐,也许是苏悦生吩咐特意做的中式,有漂亮的白粥和热腾腾的包子,但我吃不下。

  十天已经少掉一天,生命的倒计时,分分秒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下午我有了一些精神,苏悦生问我要不要去附近走走,我说随便。

  他带着我去逛市集。本地有历史悠久的传统市集,一个接一个的店面摊位,卖各种各样的香料、手工艺品、布料、衣物、传统饰品。

  这样热闹的地方,其实心里是一片冰凉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来挤去,从前苏悦生一定会牵住我的手,怕我走丢,但现在不会了,他只是会站在不远的地方,回头等我。

  我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就这样走散在茫茫人海,从此再不相见,他一定也不会找我了吧,不,还是会找的,他知道我语言不通,身上也没有钱。

  世间最痛苦的不是不爱了,而是明明还相爱,却已经决定分开。

  我在摊贩那里买了一条亮蓝色的围巾,学着本地的妇人,用它包着头发。

  摊主给我举着镜子,让我照前照后,我问苏悦生:“好看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所以我也就自顾自地照着镜子,那里有清楚的反光,映着他饱含痛楚的眼睛。现在爱情就像一把冰刃,深深地扎进我们俩的心里,拔出来的话会失血过多而死,不拔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慢慢融,慢慢化,然后把心蚀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我知道他有多难过,因为我和他一样。

  黄昏时分我们走进了一家古老的店铺,里面卖一些古旧的工艺品,和不知道真假的古董。四面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铜器银器,就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过的洞窟一样。我随手拿起一盏烛台来看,上头落满了灰尘,我一拿手指上就全是黑灰,老板接过去,夸张地吹了一口气,灰尘被吹散了些,他笑着对我说了句话,我没听懂,苏悦生翻译给我听,说:“他说这是历史的尘埃。”

  不知道以前在哪里看过,说,每一粒爱的尘埃,都重于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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