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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寥寥可数的甜蜜时光,那样短,那样少。新婚之夜她忐忑不安地等待,一等便是大半夜。宾客尽散,他醉得人事不省,几乎是被侍从官架回房间的。侍从室主任雷少功似乎颇为歉疚:“少奶奶,真对不住,那几位就是不肯放过三公子,三公子也是没有法子。”

  她见惯了他穿戎装,现在穿着西服,静静地睡在柔软的大床里,安静得像个小孩子。雷少功向她微一鞠躬,退了出去。屋子里只余了她和他,听着他的呼吸,她忽然觉得安稳,万人景仰的荣华富贵都成了身外,唯她,如此真切地拥有他。

  替他脱鞋时,他终于醒来,突然就那样扑过来,抱住她,那样紧,那样用力,勒得她几乎窒息,他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素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素素,你不要走。”

  有滚烫的热泪,那样猝不及防地潸然落下,跌落在他颈间。他全身都在发抖,连他的嘴唇都在发抖。她做梦也不曾想过,他竟然会发抖。“你不要哭……”他就像碰上了滚烫的红铁,立刻放开了手,一直往后退,慌张退去,“我离你远远的,素素,我保证,我从今往后离你远远的,只要你不哭。”

  她的眼泪无声涌出,是什么样的人,让他爱得如此艰难,爱得如此深切,让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卑微得只要遥迢地望见她不再哭泣,便肯心甘情愿待在远处?

  她如何争得过?

  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孩子。那孩子眉目生得出奇漂亮,人人都说那孩子像她的母亲。她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像,因为他偶然看见女儿,总是怅然地转开脸去。那孩子有一双幽黑似潭的眸子,清冽得令人不敢逼视,或者正因为这美丽可爱,又自幼失恃,被祖父母百般呵护长大,养成了最古灵精怪的性子。

  她辗转听说慕容先生犹在世时,侍从室私下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腊月二十八,二怕囡囡不说话。”侍从官们为什么怕过腊月二十八,她无从知晓,但慕容沣溺爱这孙女是尽人皆知,若是她偶然大发娇嗔赌气不肯理睬人,那就是令整个双桥官邸上上下下头疼的一等大事。人人皆知她是慕容家的小公主,慕容先生与夫人的心头肉,自从慕容先生离世,慕容夫人寂寞之余,更加悉心调教这孩子。只是慕容夫人难讨好,这孩子更难讨好,初初见面,她眼中便只有敌意:“就是你嫁给我父亲?”

  那样咄咄逼人,她无端端心虚,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会有如此凌人的气势,只得答:“是。”

  那孩子微微一笑,刹那间如天使一般恬然,令她一时出了神——孩子的笑容那样甜美,她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孩子,那样漂亮的笑容——红菱样娇俏的小嘴,吐出的话却那样狠辣:“你别做梦了,父亲不爱你,他永远都不会爱你,他只爱我母亲。母亲虽然不在了,可她的灵魂永远在这里,就在这里!”

  字字掷地有声,不等她再说话,便掉转了脸,不屑而去。

  她全身冰冷,站在那里。是的,她说对了,任素素虽然死了,她的灵魂在这里,无时无刻地不在这里,冷冷地看着她,看着她百般挣扎。哪怕她与他最亲密的时候,任素素也在这里,冷冷地横亘在她与他之间。她一次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心跳急迫,四肢冰冷,满室萧冷的月光,照见偌大的床上自己孤弱的身影。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不顾了,不顾是几点钟,一切都不顾了,拿起电话就说:“我要找他。”总机的声音很恭敬:“是的,夫人,请问要哪里?”她声音尖厉:“他在哪里?我要找他,你们叫他来听电话!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那天半夜,终于辗转找到了他,他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这么晚了,什么事?”她抱着电话,顷刻泪如雨下:“我害怕,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她紧紧贴着听筒,仿佛借此可以贴近他些。听筒里可以听见他的呼吸,那样近,又是那样远,她几乎要哭了,只听“嗒”一声,他已经将电话挂上了。

  这样残忍,只留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给她。月光惨淡,照见她一只手,泛起青白的光华,夜色如水,静淡得令人心里发慌,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怦、怦……她将手按在心口上,那里被人掏空了,空荡荡得叫人害怕,不,她连害怕都没有了,只有绝望的虚空。

  偶然他也有待她极好的时候,有天她在书房里寻书,他从门口经过,远远地望见她,竟然向着她微微一笑。那一年他已经在参谋部任总长,职位越高,却越难看见他的笑容。黄昏时分的余晖从窗台斜斜射进来,一架架的书使得光影疏离,书房中晦暗不明。他笑起来那样好看,他身后过道里有一盏灯,照见他翩然如玉树临风的身影。她的心猛然一跳,靠在书架上,手里的书也忘了放下,随手抵在下颔上。他就站在门口,语气出奇的温和:“在看什么书?”

  她的声音也不觉低柔:“《太平广记》。”

  他“哦”了一声,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中分明有着莫名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地凝睇着半隐在黑暗中的她。他就在那里站了好久,他不动,她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别看伤了眼睛。”

  她忙说:“那我开灯。”

  灯的开关就在她手边,一打开来,天花板上无数明灯骤然亮起,整间书房亮如白昼,纤毫分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就在瞬间分崩离析。寒意渐渐地生起,他再次离她如万里之遥,适才的他与眼前的他根本是两个人,他转过身就不言不语地离去了。

  就这样,算了吧。

  渐渐地,她也懒了,日长无聊,寻牌搭子打麻将,虽然老是输,但打上通宵,到晨曦微明时人人筋疲力尽,大家推牌散去,她眼皮直打架,回房就可以睡着,多好。

  一来二去,家里也热闹起来,相熟的几位夫人常来常往,和她关系最好的是吴夫人,她是吴司令的续弦,在夫人圈子里头是最年轻的一个,比她还要小上一岁,所以两个人谈得来。吴夫人生得娇俏甜美,和她一块儿吃下午茶,屈膝坐在贵妃榻上,懒洋洋地拨着腕上一串碎钻钏子,说:“你就是太老实了。”

  除了吴夫人,没人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慕容清峄在行政事务委员会虽只是副主席,但名义上的主席沈家平才资平庸,遇事先摇头,表明自己没有意见,素来有“沈摇头”之称,兼之年岁既大,又一直有肝病,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山总医院住着。而慕容清峄还兼任着执行委员会的执行长,真正握着实权,任谁也看得出这其中的关窍来。她就听过人家的闲言碎语,说当年慕容沣让“沈摇头”当这个主席,摆明了是给慕容清峄铺平阳关大道,所以人人都是一口一个“少夫人”地恭维她。因了他的关系,人人恭敬地对着她。多可笑,不管她是否情愿,一切都是因了他。

  她垂着眼帘喝茶:“不老实又能怎么样?”

  吴夫人向她微倾着身子:“我听人说,前头那位更老实,可奇怪的就是上上下下都喜欢她。依我看,那也是个会拿腔作势的,据说三公子还降不住她,三公子要离婚,闹到先生那里,先生一句‘不准’,反倒将三公子给驳回去了。”

  红茶甜而馥的味道,留在嘴里却是一缕苦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当然不让离婚,怎么可能离婚?”

  吴夫人见她语气极不自然,忙安慰:“不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了,你只管安心。男人嘛,年轻的时候都是一样,等有了孩子,再过几年自然安分下来。”忽然好奇,“夫人那样喜欢孩子,一个判儿就像公主似的,娇爱得不得了,你怎么不生几个孩子?不说别的,家里总热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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