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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往回驶去的路似乎更漫长,下半夜,四野寂寂,万籁无声。只见夜幕垂拱,星图璀璨,那细碎的点点星子,似乎更加给寒风带来一丝凛冽之意。潘健迟虽然一夜未睡,但打叠起精神,极力控制方向,加快速度向镇寒关奔去。易连恺虽然坐在后座,可是也并没有睡。潘健迟几次回头,都看见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们走了大半夜,汽车终于越来越慢,似乎无力。潘健迟将车停下,跳下车检查了油箱,然后告诉易连恺:“没油了。”

  易连恺眉头一扬,手中的长枪枪口拄在了闵红玉的脚背上,似乎心平气和地问:“哪里有油?”

  闵红玉嘴里塞有异物,挣扎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易连恺却是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扳机,只听“轰”一声巨响,那子弹穿透闵红玉的脚背,打穿汽车地下的钢板,只见鲜血如柱,闵红玉再也支持不住,顿时晕了过去。

  潘健迟将汽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边,终于在后头行李箱里找到一壶汽油,于是拎出来加到油箱里去。加完油后重新上车,他见闵红玉昏迷未醒,于是摇了摇头,似乎十分不解她为何执意如此。明明车上还有油,却偏要激怒易连恺。

  易连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并未多言,只说道:“开车。”

  这样一夜疾驰,终于在天亮时分,赶回了镇寒关。

  西北曙曦既迟,东方不过鱼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犹未掩尽,但见霞光已经透过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来。这样的辽阔旷野,天与地似乎连分界都变得混沌不明,极目望去,只是淡灰的一条线。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面,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间从那天地的界线里迸出来,给天空涂染上绮丽的颜色。他们本来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镇寒关外,只见朝阳的光线射在城楼之上,明亮而略带澄意,倒和昨天晚上临走那一瞥夕阳的余晖,更有一种意味。只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红,隐隐仿佛血珀一般,将整座镇寒关浸在其中。远处苍凉的声音,却是赶着出关的驼队,“叮当叮当”,正是骆驼晃着脖子上铃铛的声音。

  易连恺动了动手脚,车底全是闵红玉的血,将他脚上的靴子也染得红了,因为天气寒冷,早就凝固了,闵红玉性情十分坚忍,虽然挨了一枪,硬生生痛得昏过去。后来又醒过来两次,却是一言不发,既不求饶,脸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连恺素来知她甚深,所以不以为异。

  潘健迟远远看到笼在淡金色阳光中的镇寒关楼,于是问:“公子爷,怎么办?”

  易连恺受伤之后,脸色本来就不好,此时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他用枪管捅了捅闵红玉,说:“去,去告诉易连慎。就说我说的,他要什么,我们再开谈判。”

  闵红玉虽然早就醒转过来,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冷汗,可是只是连连冷笑。

  易连恺掏出她口中之物,说道:“你不愿去也罢,反正我看着你就讨厌。就此一枪打死你,大家清净。”

  闵红玉虽然痛得声音发抖,可是勉力说道:“你不会打死我,你还留着我有用。”

  易连恺冷笑:“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我可不会让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干出这样的事来,我把你千刀万剐,亦是轻的。”

  闵红玉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因为强忍痛苦,脸上肌肉扭动。只怕比哭更难看。潘健迟已经下车来,打开车门,说道,“公子爷,让我去吧。”

  “你去管什么用?”

  潘健迟似乎十分沉着,说道:“他们不知道东西不在我这里。”

  “只要我还活着,易连慎就知道,东西没在旁人手里。”易连恺似乎十分不以为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来?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断不能辜负了他。”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如果您执意要这样入关去,我便不奉陪了。咱们两个人,不能全折在里面,我留在外面,还可以有个接应。”

  易连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人各有志,咱们就此别过。”

  潘健迟却依照西洋的礼节,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公子爷请放心,山高水长,必有相见之期。”他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迎着朝阳向东走去,易连恺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太阳光刺得自己睁不开眼来,于是掉转头来,见闵红玉歪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他不愿再与她说话,于是拄着枪,径直坐到汽车夫的位置上去,重新启动了车子。

  城关门口虽然仍旧有岗哨,但是见到他们的汽车进城,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连证件都没有盘查,就搬开铁蒺藜放他们入关。易连恺开着车径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车停在大门外,这里火烧爆炸后的焦炭硫磺之气还没有散尽,嗅在鼻端令人觉得十分不适。易连恺见院墙也塌掉一半,现在一队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里赶工修理。他端详了片刻,忽然中门打开,两队哨兵列队奔出,而易连慎带着副官,从门内迎出,似乎满脸都是笑意,老远就叫了一声“三弟。”

  “二哥多礼了。”易连恺似乎有点不胜疲态,拄着枪说,“我知道二哥有事情着落在这个女人身上,所以连她我也带回来了。”

  易连慎扶着他的手,似乎亲密无间,说道:“三弟身上有伤,还为我的事情这般操劳,实在令我这做兄长的惭愧。”两个人携手进了中门,易连慎说道,“说来话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来了。阴差阳错,没让你们夫妻俩见着面,我本来觉得十分懊恼,没想到三弟你又回转来,可见伉俪情深,天作之缘,真令我这做哥哥的十分羡慕啊。”

  易连恺说道:“二哥这是在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二嫂吗?”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们一直走到西边花厅外,正是易连恺被囚禁的旧所。易连慎说道:“弟妹就住在这里。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弹药库起火,连我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过的这屋子还是安然无恙。没办法,只好将弟妹安置在这里,你也知道,这地方狭小简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连恺凝视着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连声咳嗽,直咳出一口鲜血来,方才渐渐止住。易连慎见他神情萎顿,便说道:“弟妹在屋子里,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有什么私房话,正好可以说一说。”

  易连恺抿了抿嘴角,说道:“谢谢二哥。”这里房门并没有上锁,但易连恺知道易连慎必然已经埋伏下重兵,断不会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远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秦桑,虽然他心中思念,但内心深处,却委实不愿意在这种险境再见到她,所以他犹豫了片刻,才伸手轻轻推开门。

  屋子里光线晦暗,他是从明亮处进来,过了片刻才适应,看到炕上睡着一个人。他的心里突然怦怦地跳起来,想到易连慎素性残忍,说不定已经杀掉秦桑,又赚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想顿时觉得恐惧到了极点,竟然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他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若是杀掉秦桑,对易连慎来说,有百害而无一益,必不至于如此。这样想得片刻,只觉得屋子里静得仿佛旷野,而字迹间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一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里,只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声入耳,仿佛纶音一般,易连恺只觉得生平所有,都没有这两个字听得悦耳。虽然只得这一声,他已经听出是秦桑的声音,顿时觉得一阵狂喜,把眼前种种都暂时抛却。他极力调匀了呼吸,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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