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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到了袁记的楼下,因为宵禁的缘故,早就已经打烊,连铺板都上齐了,至从那门缝里,漏出来一点晕黄的灯光。

  易连恺命士兵上前去敲门,里面问起来是谁,卫士答了几句话,那些伙计一边连忙进去告诉了柜上,一边就连忙来开门。

  柜上的二掌柜迎出来,连声地赔着礼,将他们迎进去,赔笑道:“真不知道司令与夫人光降,灶上的鸡汤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鲜虾子也送来了,只是要叫他们重新揉面做面皮,还要重新包馄饨。烦请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连恺说:“没事,既然来了,我们等着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柜答应着,将他们引上二楼的包房,又叫伙计送上几碟盐咸果脯蜜饯之类,另外暖了一壶酒,亲自移了一个大火盆来,包房里顿时暖和起来。

  易连恺见他小意巴结,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馄饨好了端上来就是。”

  二掌柜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其实脾气都古怪得紧,这样半夜劳师动众前来,只为吃一碗馄饨,倒也是见怪不怪,所以连声答应着就去了。

  易连恺伸手烤了一会儿火,见火盆旁边竖着火钳,就拿起来拨着炭。

  红红的炭燃着正是厉害,一闪一闪像是宝石一般,他只管看着那炭火出神。

  这里虽然点着灯,但因为街面上宵禁的缘故,所以没敢用电灯,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盏古色古意的烛台,蜡烛的光亮被白纱罩子罩着,朦朦胧胧,泛着水一样的波纹。

  秦桑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烛灯了,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因为易连恺坐在炭盆边,所以炭盆里德火光,隐隐约约映在他脸上,这炭火与烛火的光却又不一样,带着隐约的红光。

  他本来生得挺白净,让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过酒似的,双颊上泛起红晕来,漆黑的眉毛,让光影映得突出眉骨,显得眼窝那里微微陷下去,越发轮廓分明,倒像是西洋画书里的石膏像似的。

  尤其他低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炭,有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额头上,更像是西洋画里德素描——秦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其实易家三个兄弟,所有人都夸易连恺长得最俊俏,因为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才貌双全的美人。

  不仅仅是美人,来历也甚是传奇。

  易连恺的生母姓云,家中乃是逊清的封疆大吏,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

  那时候易继培不过是个游击使,本来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游击武夫,两人天壤之别,若不是世事多变,或许这辈子连见面的机缘都没有。

  但后来庚子之变,易继培乱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这位云小姐,却家道中落,后来经人说合,嫁给易继培为侧室。

  这位云小姐既出身侯门,自然知书达理,又能诗会画,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长之处,所以甚得易继培的宠爱。

  然而美人薄命,剩下易连恺不就就一病不起。

  秦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婆母,但是见过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还有她所作旧诗文手泽,知道:“才貌双全”四个字并非虚文。而易继培号称是“儒将”,旧文上的修学甚为不错,对于早逝的丽姬,颇有悼亡之作。

  秦桑早先虽不曾特为留意,但是阖府人多嘴杂,她虽然在符远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闲话,总能传到耳中去。知道易继培对这个自幼丧母的小儿子颇为偏疼,一大半是因为易连恺性情乖巧,最能讨易继培的欢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约也是为着他的母亲早逝,所以对幼子未免偏怜。

  易连恺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出神,于是笑着问:“怎么了?跟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秦桑也觉得有些失态,于是笑了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易连恺又追着问了一句:“你到底瞧什么呢?难道我脸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来跟着他出来,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事情,可是见他有心调笑,料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于是随口说:“我瞧你,其实跟太太长得挺像的。”

  秦桑虽然觉得不妥当,难得易连恺只微微怔了一下,就懂了她说的是谁,他脸上的神色倒挺寻常,说道:“哦,原先张妈也这么说。”

  张妈是易家的老人,还是易连恺的生母从云府带去的陪嫁,后来她又是易连恺的乳母。

  易连恺自幼失恃,这张妈从小照料他,易连恺的脾气特别坏,张妈在他面前倒挺能上几句话。

  秦桑过门之后还见过这位张妈,但她年纪已经大了,早就辞工不做了,那次是专为喜事到易府里来。

  秦桑还记得那瘦小的妇人,头上戴着朵红绒花,喜孜孜的样子。

  因为易连恺提到张妈,她也就顺着嘴问下去:“张妈现在在哪儿呢?”

  没想到易连恺却不耐烦起来,说道:“她回乡下养老去了,我哪晓得她在哪儿呢?”

  秦桑碰了这样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于是不再做声。过了片刻,忽然听到楼道上有脚步声,秦桑还以为是伙计送了馄饨上来,没想到来人轻轻敲了敲门,易连恺道了声“进来”,应声而入的这个人确实潘健迟。

  秦桑听人说他身负重伤,正是担忧的时候,这时见了他,更是忍不住微微有惊诧之色。

  潘健迟手臂上缠着纱布,显然负伤是实,但是步履如常,看不出有任何“重伤”的迹象。

  潘健迟微微的躬身算是行过礼,低声道:“公子爷,送点心的人来了。”

  说着他便往旁边一闪,从他身后悄无声息走出来一个人。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卫士的制服,头戴一顶军帽,将那帽子压得极低,连眉眼都遮去了大半。

  潘健迟关上屋门,那人将帽子取下来,虽然身量未足,但是器宇轩昂,英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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