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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方踏出门槛,身后传来低低呻吟,那样艰辛那样绝望那样无助:“定淳……”仿佛一柄尖刀,深深戳进心窝里去,割裂得人肝肠俱裂。他不由得回过头去,这回头一望,便再也无法离去。她的手伸挠在空中,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整个人因痛楚扭曲在床榻上,血濡湿了她身下的褥子,她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巨钉钉在床上,蜷曲得那样可怕,她流了那样多的血,似乎已经将体内的血都流尽了。她奄奄一息,已经再无半分气力,那声音细碎如呢喃,如同最后一丝颤音,吐字已经十分含混:“我要……你在这里……”

  往事轰然涌上,那个生命里最寒冷的雨夜,寸寸都是她最后的气息。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可怕,僵得发硬,他与她十指交握,仿佛能籍此给她一点力量,俯在她耳边说:“我在这里。”她嘴角微微歙合,发出的声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听清:“孩子……”

  “没有事。”他笨拙的安慰她:“孩子一定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们。”

  晶莹的泪光一闪,有颗很大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落在他衣袖之上,慢慢渗进金丝刺绣龙纹里,再无影踪。

  第十五章 相逢相失两如梦

  八石的格弓,弦胶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两端犀角描金,这种弓称为“朱格”,向例唯宗藩亲王、皇子方许用。微微吸一口气,将弓开得如一轮满月。两百步外,鹄子的一点红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艳的血色之花,溅起醒目的颜色。

  箭镞稳稳的对准鹄心,五岁那年学箭,父皇手把着手,教他引开特制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团雪白的绒花,整个人都似那弓弦,绞得紧了,仿佛随时可以瞬间迸发出力。

  “王爷,”夏进侯躬身而立,声音极低:“宫里刚刚传了钟鼓,皇长子病殁。”

  羽箭疾若流星,带着低沉的啸音,去势极快,“夺”一声深深透入鹄心,两旁侍候的几名心腹内官,都聒噪着拍手叫起好来。他望着正中鹄心、兀自颤动的那枝羽箭,唇畔不觉勾起一抹慵懒的淡笑。没有一样可以苟且,他是最骄傲的皇子,他所本应拥有的一切,都会再次重新拥有。

  夏进侯却欲语又止:“王爷,还有……清凉殿另有消息来,淑妃娘娘小产了。”

  只听“啪”一声,夏进侯全身一颤,却是睿亲王狠狠将手中的朱弓掼在了地上。他气得极了,反倒沉默不语,四周侍立的内官都吓傻了,夏进侯侧脸示意,内官们方才急忙纷纷退下。睿亲王缓缓仰起面,眯起眼来看高天上的流云,盛暑阳光极烈,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像是有大篷大篷的金粉爆迸开来,万点碎细撒进眼里,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竟敢,她竟然敢……倒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心肠,他几乎是恶狠狠的想,倒是小觑了这个女人。过了半晌,他重新回转脸来,面上已经重新浮现惯常的慵懒之色,声音也如常懒散:“好,甚好。她这样擅作主张,自毁长城,可别怨我到时帮不上手。”

  夏进侯道:“王爷息怒,依奴婢浅见,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张,只怕是娘娘素日所用‘寒硃丸’药性积得重了,方才出了事。”

  睿亲王沉吟道:“此药总得六七个月时方显大用,按理说不应发作的这样早。倘若侥幸能将孩子生下来,亦会是个白痴智障。如若她已然知晓‘寒硃丸’的药性,故有此举,那本王倒真是小觑了她。”他口角虽微蕴笑意,夏进侯却不禁心底生寒。

  天明时分,清凉殿在满天曙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守更的宫女蹑手蹑足的来去,吹熄掉烛台上红泪累垂的烛。当值的御医换了更,交接之时语声极轻,窃窃耳语而己。如霜从昏睡中醒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齑粉,再一点点攒回来。神智并不甚清明,但刹那间就已经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种奇异的痛苦,从体内慢慢缠绵而出,像是腐蚀一般,一点一滴的蚀透出来。她就如同在梦魇中一样,整个人像一尾羽毛,轻浮得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拼尽了全力,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是什么声音。

  宫女的声音轻而远,像隔着空屋子,嗡嗡作响:“娘娘,万岁爷才刚出去了,是豫亲王来了。”

  豫亲王闻报宫中出事,昨日下午已经入宫请见。而如霜濒然一息,情势凶急,皇帝因此未离开寸步,所以未能召见。至今日天明时分,淑妃稍见好转,皇帝方才召入豫亲王。

  皇长子虽然才三岁,因为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儿子,极得钟爱,暴病而卒,皇帝自然极是悲痛。更兼淑妃之事,皇帝一日之内连夭二子,恸心欲绝,而淑妃命悬一线,他整夜未眠,俊逸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憔悴得整个人都脱了形。

  豫亲王见皇帝如斯模样,心下焦虑,叫了声:“四哥”便不复说话。皇帝有些怔仲的看着他,过了半晌,方才道:“此事我交给你。”豫亲王稍一迟疑,皇帝咬牙切齿,面孔几乎狰狞得变形:“皇长子与淑妃都是被人谋害,你要替朕将这个人找出来,哪怕食其肉,寝其皮,亦不能消朕半点心头之恨。”

  豫亲王掌管内廷宿卫,事虽涉宫闱,但出了这样投毒谋刺之事,亦属他的职守。所以默然行礼,意示遵旨,皇帝在殿中踱了两个来回,猛然止步,性躁如狂:“一旦追查到主使之人,即刻回奏,朕要亲自活剐了他!”

  事实上豫亲王已经着手追查此事,昨日他赶进宫来,首先即命内府下令,将昨日侍宴的所有宫女内官,全部看管起来,御膳房的御厨,亦都一一软禁。然后宴上撤下的每一道食物,尤其是淑妃与太子都曾用过的青梅羹,尽皆取样,送往太医院验毒。追查下来,经了彻夜审问验毒,却都一无所获。

  今日清晨,豫亲王自御前退下,闻得负责此事的内府都总管乌有义这样回禀,沉吟片刻,忽问:“青梅羹里不是用了冰,冰呢?可曾验过?”

  青梅羹乃是一味凉甜之物,取食时方加入冰块。乌有义恍然大悟,连连道:“亏得王爷指点。”立刻命人去追查当晚所用冰块。御厨所用之冰皆出自内窖,毒不会是事先下好的,只有可能在取冰中途作手脚,于是追究取冰之人。

  去取冰的是御膳房的一名内官召贵,未用严刑拷打,已经吓得瑟抖不己,磕头如捣:“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取了冰块,路上绝没敢耽搁。”乌有义倒是十分耐心,问:“莫怕,莫怕,有话慢慢说,你仔细想想,路上可曾遇见过什么人?”那召贵想了半天,嗫嚅道:“没遇上什么人,我们当着差事,旁人都知道取冰要速速回去,都不敢上来跟我们搭话的。况且那日淑妃娘娘忽然说要用青梅羹,御膳房里原没预备,胡师傅急忙打发我去,我一路上紧赶慢赶,哪敢去答理旁人说话?”说到这里,突然“啊”了一声,说道:“奴婢想起来了,贤德殿的张其敏,那日他也是去取冰的,见奴婢着急,便将他先取的那份冰让给了奴婢。”

  贤德殿为华妃所居,乌有义脸色一沉,问:“你可别记得错了,胡说八道,说错一句话,你脖子上那脑袋就没有了。”召贵几欲哭出来:“乌总管,这样的事情,我哪里敢胡说八道?”乌有义安慰他两句,立刻去回禀豫亲王。依乌有义的意思,应该立刻将张其敏拿问,但豫亲王有所顾忌,他只答:“既然事涉华妃,此事需慎重。”

  于是由豫亲王亲自去回奏皇帝,皇帝未曾听完,已经悖然大怒:“朕饶过她一次,她竟还不知足。”

  豫亲王道:“华妃身份特殊,请皇上且传了张其敏来问得明白,再作处置。”这句话说得坏了,因为他本意是华妃暂摄六宫,体同国母,应该慎重。但皇帝以为他意在提醒自己,华妃之父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华凛镇守宏、颜二州,朝廷颇为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受此种胁迫?”拂袖而起,立时传令起驾去贤德殿。

  华妃却不在贤德殿,因为涵妃自皇长子出事,不饮不食,寻死觅活,形若疯颠,华妃只得陪她在静仁殿守灵,竭力安慰。天亮时分皇长子小殓,涵妃又哭又闹,直欲触柱自尽,好容易劝得她下来,门外内官已经一声迭一声的通报进来:“万岁爷驾到——”

  华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妆容,自己迎出殿门去接驾,远远已经瞧见内官簇拥着皇帝,疾步而来,见着她由宫女相伴跪在阶下,皇帝一见之下,睚眦欲裂:“你竟还有脸往这里来?”华妃见他目光如寒冰,冷不可测,听这口风,大觉惊惧,颤声道:“臣妾……”皇帝已经骤然发作:“你这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毒杀皇长子,谋害淑妃,朕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对不住枉死的永怡。”华妃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音都变了调:“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无知,亦不会去谋害皇长子。”

  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下来,他整个人虽立在艳阳之下,声音却冷得如数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着你是朕居藩时的侧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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