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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下的万顷灯火繁华,渐渐模糊为无数的流星,每一颗都在眼中划过迷离的弧迹,终于凝成淡薄的水气,风雨冷漠,瞬间已经吹得尽了。

  眼前的容颜渐渐清晰,仿佛有盏小小的灯,隔着无数重风雨之夜,终于照在了人脸上。苍白赢弱的脸庞上有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眸光如凝着冰凌,似乎可以直直的刺进人心底去。而往昔的一切,终究是分崩离析。他转开脸去,淡淡的说:“你歇着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第五章 疏香满地东风老

  下雨了。

  暮春四月,疏疏几阵雨过,满目的绿肥红瘦,眼见着春光渐老。

  如冰似玉的盖碗里碧绿的一泓新茶,茶香袅袅,正是今年新贡的丰山碧玉尖。太烫,华妃轻轻吹了吹,又重新放下,漫不经心的说道:“怕不是妖孽吧。”

  涵妃生得娇小甜美,一笑更是靥生双颊,话语里却有闲闲的讥诮:“姐姐说的是,保不齐真是个妖孽呢,不然怎么就落到湖里也死不了,捞上来之后,皇上只看了一眼,脸色都变了。”

  华妃道:“说到底就是个罪臣之女,操贱役的奴婢,成不了什么气侯。皇上大约是因着皇贵妃的缘故,才另眼相看罢。”

  涵妃道:“我倒不怕别的,只是慕家刚坏了事,就怕她万一存着异心,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眼下竟容她在‘方内晏安’住着,放这样一个人在皇上身边,想想就叫人心里发毛。不如请七爷劝劝皇上,如今也只有七爷说话,皇上才听得进去。”豫亲王在兴宗诸皇子中行七,是皇帝自幼最相与的一位手足,宫中家常都称呼他一声“七爷”。华妃摇了摇头,说:“怎么劝?如今皇上连个名份都没有给她,甚至不曾记档召幸,七爷虽不是外人,总不能请他去劝皇上,说不能留一个宫人在身边。”

  涵妃脱口道:“原本是挑了赏给达尔汗王的啊,不如请七爷劝劝皇上,依旧将她赏给汗王得了。”华妃笑了一声,道:“既留下了,怎么还会再放出去。”悠悠叹了口气:“我劝妹妹一句,还是稍安勿躁,息事宁人吧。”

  涵妃本还有一肚子的话,被华妃这样不冷不热的挡了回来,只得陪笑了一声,随口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她住的地方离华妃所居不远,所以并未乘轿辇,内官撑了油纸大伞,她扶了宫女的肩,一路穿花度柳缓缓而行。待上了双镜桥,才瞧见廊桥里有人,想是几名避雨的宫女,心下也未在意。待走得近了,几名宫人都慌忙拜下去见礼,却有一人独坐在美人靠上,望着碧绿的湖水出神,连头也未尝转过来。

  涵妃身侧的内官开声呵斥:“大胆的奴婢,见了娘娘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可是活腻了?”那人这才转过头来,涵妃骤然心头一震——并不是出奇美艳,可是姿容似雪,眸光如冰,竟有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神光离合,总教人也移不开目光去。涵妃在心里想,这样一双眸子,倒真的好似已故的慕妃。跪在下头的宫女殊儿已经陪笑道:“请娘娘恕罪,慕姑娘有病在身,未便行礼。”涵妃听到“慕姑娘”三个字,不觉冷笑,她是皇长子的生母,素日在宫中连华妃都礼让她三分,不由又冷笑了一声,道:“既然有病,下着雨还出来逛,我看这病也没什么大病。我入宫这么多年,也没听说病了就可以不守规矩,连尊卑上下都不必讲究了不成?”

  殊儿陪笑道:“娘娘且息怒,今日皇上特旨,让慕姑娘出来散散心,原说走走就回去,谁知遇上雨,便耽在了这里,并非有意冲撞娘娘。慕姑娘素来是这种性子,入宫又不久,对宫规不甚了了,连皇上平日都并不怪罪。”最后一句话说得云淡风清,涵妃却觉得格外刺耳,不由大怒:“少口口声声拿皇上来压我。见了本宫,她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这是什么规矩?一个乱臣贼子的余孽,容她活到今日就是格外的恩典,再不安守本份,拉下去一顿打杀,叫她去陪慕家那群孤鬼才叫便宜。”

  听她辱及慕氏,如霜眸中寒光一闪,旋即懒懒回过头去,望向湖上十里烟波翠寒。她声音本来嘶哑粗嘎,音调声量也不大,吐字却清清楚楚,正好让桥上的上下人等全都听见,漫不经心般道出三个字:“你不敢。”涵妃勃然大怒,如霜恍若无事,自拣了拂过桥栏的碧绿长柳垂枝,折手把玩,随手揉搓了嫩叶落入水中,引得红鱼喁喁。

  涵妃气得浑身发颤:“我不敢?竟敢说我不敢?难道我还治不了你这妖孽?”回头命随侍的内官:“去传杖!将这贱婢拖下去用心打,给我打得教她认得尊卑。”

  随侍的女官听说要传仗,急急暗中轻拽涵妃的衣袖,涵妃一句话脱口而出,殊儿却磕了一个头,神色恭谨如故:“请涵妃娘娘三思,慕姑娘不同别人。”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如火上浇油。涵妃心一横,发狠道:“给我传杖!连这个贱婢一块儿打!”

  殊儿见动了真格,连使眼色,命一名宫女悄悄退去报信。偏生被涵妃看见,点名叫住:“都给老老实实给我呆在这里,谁敢迈下这桥一步,我先打折了她的腿,看谁是长腿快嘴的。”喝令内官们上来拖了两人,另有人立时去取刑杖。如霜亦不挣扎反抗,任由人扯拽了自己去。涵妃转念一想,叫道:“慢着。”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就在这里打。”

  宫中所用的廷杖和外廷所用并不相同,长不过一丈二,粗亦不过七分,却是枣木所制,着肉不溃,一杖下去极易伤及筋骨。殊儿跪着道:“娘娘素来菩萨样的心肠,求娘娘念在慕姑娘病着,只教训奴婢就是了。”涵妃笑了一声,说:“好个忠心的丫头,你且放心,你们两个,一个也少不了。”她存心想令如霜惊惧求饶,指了指殊儿,说:“先打这丫头。给我着实打。”

  廷杖分为两种,所谓的“用心打”或者还有活路,所谓的“着实打”就是打死算完。行刑的内官们动作最是麻利,立刻将殊儿按倒在地,拿麻核桃塞住了嘴,高高举起了廷杖,十成用力“笃”一声闷响重重击下,殊儿痛得满头大汗,呜呜哀哭,如霜被押在一侧,恍若未见。

  只听监刑的太监唱着计数:“一杖……两杖……三杖……”方数到第五杖,殊儿已经痛得昏阙过去,再无声息。涵妃见如霜脸上波澜不兴,暗自咤异,犹以为她被吓傻了。将脸一扬,内官们便上前来按倒了如霜,待要将麻核桃塞入她口中,她本能样将脸一侧,满脸厌憎之色。涵妃心里这才觉得痛快了些,微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怕。”

  如霜并不言语,目光轻慢傲然,径直望向她的身后。涵妃犹不自知,正欲再说话,身侧的宫女内官已经纷纷跪了下去。涵妃心中一沉,蓦然回首,果然,但见明黄九龙辂伞迎风吹扬,皇帝负手而立,赵有智随侍,金壁辉煌的銮驾仪仗拱卫身后,连绵十数步内,警静无声。这么些人,竟悄悄的没有声息,不知是何时已经近前来。

  事出仓促,涵妃只得行礼见驾:“臣妾请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冷笑:“万福?朕的人还没被生生你打死,可真算是万福。”

  赵有智连使眼色,早有人抢上去扶了如霜起来。皇帝见她发鬓微松,神色冷漠,虽瞧不出什么伤处来,足旁却有个殊儿已经昏死在杖下,自己如若迟来一步,后果堪虞。心中不由一凛,眉头微微皱起:“叫好生养着,又出来作甚?”如霜轻轻抿一抿嘴,依旧是那种冷漠神情:“不是你叫我出来逛逛?”

  语气极是轻薄无礼,亦不是御前奏对该有的口气。皇帝正在气头上,心下大怒,转脸看到涵妃,目光冰利寒冷。

  涵妃既惊且惧,万万想不到为了一个宫女,皇帝竟会如此动怒。心下害怕,语中已带了哭音:“皇上,此宫女无礼在先,臣妾才依宫规教训,望皇上明察。臣妾虽然无知,亦不过遵照祖宗家法行事。”

  皇帝长眸微睐,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笑意:“祖宗家法?你还有胆量抬出祖宗家法来压朕,什么叫祖宗家法,任由你们算计了朕,难道就是祖宗家法?”笑容顿敛,已经骤然发作,语气森冷严厉:“立时送涵妃回京。长宁宫她定是不乐意住了,日后就在万佛堂跟着太妃们好生修炼修炼品性。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迈出仪门半步。谁要是前去探望,只准进,不准出,就在里头陪她一辈子才好。”

  万佛堂原是宫中太妃们吃斋念佛的地方,孤苦冷寂,青灯古佛,涵妃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震怒如斯,顿时花颜失色,全身簌簌发抖。赵有智躬身低语相劝:“万岁爷,涵妃娘娘行事纵有不妥,还请皇上瞧在皇长子的份上……”皇帝冷笑一声:“这样阴柔狠毒的女人,哪里配作母亲,没得带坏朕的皇子。趁早关她在万佛堂里,让她好生忏一忏她的罪孽。”气犹未消,补上一句:“皇长子亦不准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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