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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他笑着说:“你给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要一口吞了啊。”他本来就是薄醺,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突突地跳着,只见她微垂着头,露出雪白的后颈,真如凝脂一样白腻,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静琬将他的手拨开:“吃饭就吃饭,动手动脚的做什么?”他心里高兴,也不多说,拿过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静琬呷着面汤,看他喝完之后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面碗说:“你回头要是喝醉了,不许借酒装疯。”

  他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不待她惊呼出声,已经低头吻住她。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浓烈的酒香,夹着烟草的甘冽,唇齿间的缠绵令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紧接着就是令人窒息的强取豪夺。她的背已经抵在柔软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丝慌乱,他的脸是滚烫的,贴在她的颈子间,肋下的扣子已经让他解开了好几颗,她用力去推他:“当心孩子……”他停下了动作,却将身子往下一滑,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痒,忍不住推他:“做什么,不许胡闹。”

  他说:“我在听孩子说话。”她怔了一下,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说八道。”他正色道:“是真的,连孩子都在说,妈,别生爸爸的气了。”静琬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的脸上只有温和的宁静:“你说,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我还是像你?”静琬心中如被狠狠地剜了一刀,只差要落下泪来。只听他说:“如果是个儿子,长大了我要将他放在军队里,好好地磨炼,将来必成大器。”静琬再也忍不住,只是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硬生生将眼泪咽下去。他的声音低低的,因为贴在她的身躯上,嗡嗡的听不真切:“如果是个女孩子,最好长得像你一样,那样才好。五姐比我只大三个月,我四五岁的时候,有次在院子里瞧见爹将她驮在肩上摘石榴花,羡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为什么爹老打我,却对姐姐那样好。现在想想才觉得,女儿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后年端午节,我们的女儿已经满了周岁,我也能驮着她摘花了……”

  她的声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后年端午节……”他“哧”地笑了一声,并没有抬起脸来,声音仍旧很低:“有点傻气吧,我自己也觉得傻气,可是自从知道你怀孕,我老在想咱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停了一停,声音更加低下去,如同梦呓一样:“静琬,我对不住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这回我求你,你恼我恨我,我都认了,我只求你,别恼这孩子。”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再也无力承受这一切,她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唇,仿佛只有藉由肉体上的痛楚,才能压制心里的痛楚。他的脸隔着衣衫,温柔地贴在她的小腹上,过了好久好久,才抬起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温柔的凝睇,她心中凄楚难言,只是不愿再面对他这目光,本能般闭上眼睛。

  他的吻,轻柔而迟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间的风声。他背着她拾阶而上,青石板的山石路,弯弯曲曲从林间一路向上,她紧紧地搂在他颈中,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像是无数的火炬在半空里燃着,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鲜妍地红着。天色晦暗阴沉,仿佛要下雨了,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动,但他的背宽广平实,可以让她就这样依靠。她问:“你从前背过谁没有?”他说:“没有啊,今天可是头一次。”她将他搂得更紧些:“那你要背我一辈子。”

  有蝶翅一样温柔的轻触,每一次碰触,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靥,一朵朵绽放开来……往事盛开在记忆里,一幕幕地闪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飘零缤纷,无声地凋谢。惟有他的脸庞,是火热滚烫的,贴在她的心口,紧紧的,从里面迸发出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她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间,他的唇纠缠在她脸颈之间,无数的雪花在窗外无声坠落。

  她往无尽的虚空里坠去,紧紧抓着他的肩,四面只有轻微的风声从耳畔掠过,她如同雪花一样,无穷无尽地只是向下落着,没有尽头,没有方向。他是火热的焰,每一处都是软化的,又都是坚硬的。他既在掠夺,又在给予,她粉身碎骨地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来,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记,永不能磨灭。雪越下越大,风扑在窗上,簌簌作响。

  到了凌晨两三点钟的光景,雪下得越发紧密了,窗帘并没有拉上,外面皑皑的白光映入室内,如同月色清辉。

  睡着之后,他的手臂渐渐发沉,静琬慢慢地将他的手臂移开,然后缓缓侧过身子向着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匀,额头的碎发垂着,如同孩子一样。她轻轻叫了一声:“沛林。”见他没有醒来,她又轻轻叫了他两声,最后大着胆子凑在他耳畔叫了一声:“六少。”他仍旧沉沉睡着,一动未动。她蓦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杂志上看到说镇静剂不能与酒同服,可是研在酒里半颗药应该是不要紧的吧,她迟疑地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缓慢而有力,她慢慢地收回手去。

  她听得到自己的呼吸,轻而浅,揭开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觉令她本能地微微一缩,她穿好睡衣,随手拿了绣花的丝棉晨衣披在外面。他的外套胡乱搭在椅背上,她回头看了一眼慕容沣,他仍旧睡得极沉,她伸手去衣袋里摸索,并没有找到她要的东西,她又搜了另一侧的衣袋,也没有。衬衣扔在地板上,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拎起来,那衬衣口袋有一沓软绵绵的东西。她掏出来,借着雪光一看,原来是花花绿绿厚厚的一沓现钞。她将钱攥在手里,突然想起他的外套里面有暗袋,于是拿起那衣服来,仔细地摸了摸,果然从暗袋里搜出一个精巧的玳瑁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是那枚小小的田黄石印章。

  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暗格里抽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短笺,她原来曾仿过他的字,潦草写来,几可乱真:“兹有刘府女眷一名,特批准通行,各关卡一律予以放行。”她向着那枚印章轻轻呵了口气,钤在那笺上,然后仍旧将印章放回他衣袋里,蹑手蹑脚走过去打开衣柜,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腰身渐变,一件织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搁太久,只好胡乱寻了件衣服换上,然后穿上大衣,将钱与特别通行证都放到大衣口袋里。

  她慢慢转动门锁,因为慕容沣今晚睡在这里,外面的岗哨临时撤掉了,走廊尽头是侍卫们的值班室,因为避嫌所以将门关着。有灯光从门缝中漏出来,她屏息静气地侧耳倾听,寂静一片,无声无息。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迟疑地回过头去,借着雪光模糊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他总爱伏着睡,胳膊犹虚虚地拢在那里,仿佛要拢住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走廊里的光疏疏地漏进几缕,而她隐在深深的黑暗里。

  他的脸庞是遥远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间,看不真切。她终于回过头去,蹑手蹑脚走出去,然后轻轻地阖上门。走廊里铺的都是厚地毯,她一双软缎鞋,悄无声息就下得楼去。客厅里空旷旷的,值班的侍卫都在西侧走廊的小房间里,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经之地。她心里犹如揣着一面小鼓,砰砰响个不停,侍卫们说话的声音嗡嗡的,她放轻了脚步,大着胆子迈出一步。

  两名侍卫背对着她,还有一名正低头拨着火盆里的炭,她三步并作两步,几步就跨过去,重新隐入黑暗中。她的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隔着一重门,外面的风声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样,她竟然就这样闯过来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那管唇膏,涂抹了一些在门轴上,油脂润滑,门无声无息就被她打开窄窄一条缝隙,她闪身出去。寒风夹着雪花扑在身上,她打了一个激灵,无数的雪花撞在她脸上,她勉强分辨着方向,顺着积满雪的冬青树篱,一直往前走。

  缎子鞋已经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被刀割一样。这痛楚令她麻木地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只是向前奔去。无数雪花从天落下,漫漫无穷无尽,每一步落下,积雪“嚓”一声轻响,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去,留下身后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迹,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冻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从体内一直透出来,前方亦是无穷无尽的皑皑白雪,仿佛永远也不能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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