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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她眼中的疏离令他从心底生出寒意来,他用力想将她搂入怀中:“静琬。”她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微微一动,终究是不避不躲,只听 “啪”清脆一声,他的脸颊上缓缓浮起指痕。她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向前扑去。他紧紧扶住她的脸:“静琬。”他的唇狂乱而热烈,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她只有一种厌恶到极点的恶心,拼命地躲闪。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挣不开,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终于抬起脸,她趁机向他颈中抓去,他只用一只手就压制住了她的双臂。她敌不过他的力气,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厌憎到了极点,只有一种翻江倒海似的反胃。屈膝用力向上一撞,他闷哼了一声,向旁边一闪。她的手触到了冰冷的东西,是他腰际皮带上的佩枪,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一抽,“咔嚓”一声打开了保险,对准了他。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反而镇定下来,慢慢地说:“你今天就一枪打死我得了。静琬,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遥远而陌生,从前的一切轰然倒塌,那样多的事情,那样多的从前,到了今天,千辛万苦,却原来都是枉然。他说过要爱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样久,竟然到了现在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枪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发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开枪,我们一了百了。”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的嘴角在发抖,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里只有她的脸庞,依稀眷恋地看着她,索性将枪口又用力往前一扯:“开枪!”冰冷的眼泪淌下来,她哽咽:“你这个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轰然击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脸上迷惘得像是没有听懂,那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欣喜、爱怜、关切、哀伤、懊恼、迟疑……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么。他伸手握住那管枪,她的手上再没有半分力气,任由他将枪拿开去。他默默地看着她,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胡乱用手去拭,他试图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缩:“走开。”

  他嘴角微动,终于还是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只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双臂间,仿佛惟有这种方式可以保护自己。他心乱如麻,她的姿势仍旧是抗拒的,他强迫地将她揽入怀中。她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里几乎是哀求了。她素来好强,从来没有这样瞧着他,他的心一软,那种细密的抽痛一波波袭来,如同蚕丝成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他的骨肉血脉——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这才是世上最要紧的,甚至比江山万里更要紧……他嘴角微微一动,几乎就要脱口答应她。

  他与她的孩子,他们共同血脉的延续,他的心里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从此后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们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会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那用红色勾勒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无尽河山。就这么迟疑的一刹那,她已经尽看在眼里,她打了个寒噤,最后一丝希望便如风中残烛,微芒一闪,却兀自燃成了灰烬。她的整个人都似成了灰烬,室内的汽水管子烧得这样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无一丝暖意。

  她突然反应过来,起身就向门外奔去,刚刚奔出三四步,他已经追上来紧紧箍住她:“静琬,你听我说,我不会委屈你和孩子。程谨之不过有个虚名,你先住在这里,等时机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体发僵,她几乎是费了全部的力气才转过脸来,舌头也像是发麻,她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慕容沣,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娇,那我现在就可以清楚地告诉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个孩子我绝不会生下来。”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你若是敢动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后悔一辈子。”

  她的眼里恍惚闪过迷离的笑意,她的声音轻轻的,低微的,像是梦呓一样:“一辈子……”窗外有轻微的风声,零星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间,大片的落叶从头顶跌落下来,乱红如雨,无数的红叶纷纷扬扬地跌落下来,像是无数绞碎的红色绫罗。“宫叶满阶红不扫”,当时她念头只是一闪,忘了这句诗的出处。她紧紧地搂着他的颈子。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就微微一晃,可是他宽广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负她直到永远,他说:“我背着你一辈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长歌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忘了,最后一句原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后是这样一句。

  脸上的泪还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样的冷。“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那样信誓旦旦的誓言,哪里抵得过事过境迁的满目疮痍?她的一颗心已经彻底地冷了,死了,“宛转娥眉马前死”,她亦是死了,对他的一颗心,死了。

  她鄙夷地看着他:“你所谓的一辈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面的雪变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乱地迸开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扑过去打开插销,森冷透骨的寒风呼一声扑在身上,直割得人脸上火辣辣地作痛。风挟着无数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开的雪,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无限诱惑着她。她未来得及向那无尽的黑暗投去,他已经扑上来抓住了她,将她从窗前拖开。她狂乱地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气涌入口中,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可是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温热的血顺着齿间渗入,她再也无法忍受,别过脸去剧烈地呕吐着。

  她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搜肠刮肚地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他的手垂着,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溅开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她几乎将全身最后的力气都吐光了,喘息而无力地半伏半撑着身体,他用力将她的脸扳起,她的眼里只有绝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静琬,你要是敢再做这样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给你陪葬!”

  她撑着身子的手在发抖,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她紧紧咬着唇,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声地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远远的,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赶忙过来。慕容沣向窗子一指:“叫人将窗子全部钉死。”目光冷冷地扫过她:“给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头发,我就惟你是问。”

  沈家平见到这种情形,已经明白了几分,连声应“是”。慕容沣又转过脸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掉头摔门而去,沈家平为难而迟疑地叫了声:“夫人。”静琬伏在那里,她的嘴角还有他的血,她伸出手来拭去,又一阵恶心翻上来,摸索着扶着床柱子,软弱得几乎站不起来。沈家平见状,觉得十分不便,便叫兰琴来将她扶起。她脸上还洇着不健康的潮红,可心里那种不闻不问的狂热已经隐退,她渐渐清醒过来。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将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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