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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何叙安心中有着计划,但素知慕容沣年轻气盛,又最爱面子,向来吃软不吃硬,所以又将话先扯开去,两个人讲了一会儿局势,转又商议战时物资的供给。他正渐渐地设法往那话题上引,忽然沈家平敲门进来,对慕容沣附耳低语了一句什么。慕容沣就问:“怎么回事?”沈家平显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来,慕容沣明知他亦是无可奈何,起身从那文件柜里取了一卷文书拿在手中,道:“那我去瞧瞧。”

  何叙安见机不对,忙道:“六少,我还有话说。”慕容沣已匆匆走到门口,远远回头说:“等我回来再说。”何叙安追上几步,道:“六少,请留步,叙安有几句要紧话说与六少听。”慕容沣挥一挥手,示意他回头再说,人已经由侍卫们簇拥着去得远了。何叙安只得立在了当地,扯住沈家平问:“是不是尹小姐那里有事?”沈家平笑道:“可不是。”何叙安心中本来就有一篇文章,现在见了这种情形,只是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慕容沣走进屋子里,只见外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红漆食盒,里面几样饭菜都是纹丝未动,里间的房间门却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走进去,只见静琬依旧和早晨一样,蒙头向里睡在那里,一动未动,似乎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他放轻了脚步,一直走到床前去,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却将脸一偏躲了过去,他笑着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她恍若未闻,依旧躺在那里,他便坐在床侧,伸手轻轻将她一推:“好啦,就算是我的不是,你也生了整整一天的气了,别的不说,饭总是应该吃的。”

  她脊背绷得发紧,仍旧不理不睬。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那么神明在上,我若负了你,就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她待要不理他,可是实在忍不住,翻身坐起:“领兵打仗的人,怎么不知道半分忌讳。”口气虽然依旧冷淡,慕容沣却笑起来:“你若是真的一辈子不睬我,我还不如死了好。”

  静琬怒道:“你还说,你还说。”

  他却笑逐颜开:“原来你还是怕我死的。”静琬被他这一激,恼上心头,将脸一扬:“谁怕你死了,你就算死一万次,也不干我的事。”他笑道:“我可舍不得死,我死了你怎么办?”静琬哼了一声,说:“厚颜无耻。”他依旧笑道:“对着你嘛,我宁可无耻一点。”

  他这么一老实承认,静琬出于意外,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说:“呸,也不怕别人听见。”他揽住她的腰,微笑道:“除了你之外,谁敢听见?”静琬极力地绷着脸,慕容沣道:“忍不住就笑出来嘛,为什么要憋得这样辛苦?”静琬斜睨了他一眼,说:“谁说我想笑?”虽然这样说,到底那笑意已经从眼中漫出来了,只将他一推:“走开去,看见你就讨人厌。”

  慕容沣笑道:“我这样忙还抽空来瞧你,你还嫌我讨厌——我倒打算一辈子让你讨厌下去呢。”静琬道:“你要再油腔滑调,我可真要恼了。”他笑道:“我可是说正经的。”他将那卷纸打开来给她瞧,原来竟是一式两份的结婚证书。上面证婚人、主婚人的名字都已经签好,用了私印,皆是永新城里几位德高望重的父执辈将领,下面男方签名处,他也已签字用印,只有女方签字的地方,还留着空白。

  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手心却是滚烫的,紧紧攥着她的手,他一句句念给她听:“慕容沣、尹静琬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念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那声音里漫着一种喜悦,她每一个字都听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听清楚,只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样,惟有软弱地依靠着他。而他紧紧用手臂环着她,似乎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

  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贯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贯姓名,证婚人的名字、介绍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写在那粉色的婚书上,她向来觉得这样的粉色很俗艳,但今天这粉色柔和得如同霞光一样,朦胧里透出一种温暖光亮,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受,欢喜到了极处,反倒有一种悲怆,总觉得这一刻恍惚得不像真实。她紧紧攥着那证书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虑好,一签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脸来看他,他的眼里惟有一种温柔如水,凝望着她,千山万水一路走来,两个人都是千辛万苦,他等了她这样久,她也茫茫然寻了这么久,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他,这一生原来是他。

  她将脸埋到他怀中去,他紧紧地箍着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这一刻更甜蜜,更笃定。这么久,这么远,从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这么久,中间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声音像是梦呓一样:“静琬,你还记不记得……”她“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她也并不追问,其实与她的一切都像是在梦境,哪怕是现在明明相拥,可是因为等了太久,总觉得甜美得如同梦境一样。但这梦境如此甜蜜沉酣,他哪里舍得去多想。一颗心安逸踏实,因为明明知道她是他的,明明知道这一生一世,她都会是他的。她的笑颜那样甜美,黝黑纯净的瞳仁里,惟有他脸庞的倒影。她的唇上有甜美的气息,他吻在她的嘴角:“等仗打完了,我要给你最盛大的婚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两个有多幸福。”

  何叙安本来性格极沉着,今天不知为何,只是坐立不安,负着手在屋子里徘徊,走了好几趟来回,又看看墙上挂着的钟。这间大的办公室是慕容沣日常处理军务的地方,墙上挂了好几幅军事地图,桌子上堆着小山一样的军报、电报、往来文书,另外还搁着好几部电话。那种杂乱无章的摆设,更叫人看了心中添堵。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又踱了几步,听着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心里越发烦躁。想了一想,终于走出去,顺着走廊一直往后。后面小小一所跨院,天色已晚,那院子里小小一个花园,园中花木葳蕤。沈家平正坐在那里哼着小曲儿剥花生米吃,见着他打了个招呼,何叙安往后望去,后面又是一重院落,门口的岗哨站在那里,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巡逻的侍卫走动。他问沈家平:“这么早六少就休息了?”

  沈家平说:“才刚吃了晚饭,说是过一会儿要陪尹小姐上街买东西。看来这年内,真的会办喜事了。”何叙安听了这句话,不禁深有感触,长长叹了口气,用手将那花生的壳子,一只只按着,咔嚓咔嚓,按得瘪平。最后拍了拍手,拂去碎屑,说:“没想到这位尹小姐可以修成正果。”沈家平笑道:“六少的年纪,早该结婚了,几位老姨太太总是念叨,只是他不耐烦听。上次去乾平见程家的人,那样危险的境地,却非得要见一见尹小姐,你不就说六少是认真闹恋爱吗?”

  何叙安笑道:“恋爱归恋爱,结婚归结婚,这是两码事。”沈家平哈哈一笑,说:“按照法律,他们已经算是结婚了啊。”何叙安随口道:“现在是民主社会,法律嘛当然是要讲的。”他本来心情十分不好,可是现在像是突然有了点精神:“尹小姐来了也好,六少起居本来就乏人照料,女人家心细,比成班的侍卫都要强。大帅当日不总是夸四太太是‘随军夫人’吗?再说六少平日总是惦记她,现下终于在一起,六少也省心不少。”

  沈家平因为慕容沣脾气不好,而近来军务繁忙,自然性子更是急躁,所以侍卫们老是挨骂,自从静琬来了之后,沈家平还真觉得松了口气一样。何况静琬虽然是女流之辈,但在军中丝毫没有骄矜之气,常常穿男装伴随慕容沣左右。承军南北两线同时作战,自是十分艰苦,而她随着慕容沣辗转各行辕,千里奔波,矢林箭雨中不离不弃,所以慕容沣身边的不少将领先是侧目,而后狐疑,到了后来,一提到“夫人”,总忍不住赞一声,钦佩不已。连外国的记者,也在西文报纸上刊登慕容沣与她的合影,称赞“慕容夫人亦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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