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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排山倒海一样,她的手按在胸口上,因为那里的一颗心跳得那样急,那样快,就像是什么东西要迸发出来,窗外的树叶在山风里摇曳,而她是狂风中的一尾轻羽,那样身不由己,那样被席卷入呼啸的旋涡。她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里安静下来,树的影子印在地板上,疏影横斜,仿佛电影里默无声息的长镜头,而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灼热与执狂。她痴了一样站在那里。

  她的声音远得不像自己:“你真是疯了。”

  他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在斑驳的树影里,如同一抹恍惚的日光:“我可不是疯了?才会这样发狂喜欢着你。”

  这句话他在承州时曾经说过,她的唇上依稀还留着那日他给的灼热,烟草薄荷的香气,淡淡的硝味,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这样近,这样真,可是仿佛中间就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样,她看着他,声音竟似无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军主帅,承颖战况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敌后来。如果叫人发现……”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静琬,我要让你知道,你不能嫁给旁人。我豁出命来见你,我只要你跟我走。”她软弱到了极点,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可是这一刻,竟然脚在发软,竟似连立都立不稳了。她的声音轻飘而微弱:“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劲大得令她疼痛,可是这疼痛里夹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面裂开一丝细纹,她不敢面对轰然倒塌的分崩离析。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来没有这样茫乱过,只是本能一样:“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结婚了。”他直直地盯着她:“静琬,这辈子你只能嫁给我,我要你嫁给我。”他将她紧紧搂入了怀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觉包围着她,她虚弱地抬起脸来,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倒影,惟有她。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她脸上,他的声音嗡嗡地响在她耳畔:“静琬,跟我走。”

  她残存的理智在苦苦挣扎:“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他的眼里似乎有奇异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样耀眼:“你担心我?”她并没有担心他,她自欺欺人地摇着头,他猛然狂乱地吻下来,他的吻急迫而迷恋,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辗转吸吮,吞噬着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乱,全世界惟有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里燃起一把火来。隔了这么久……仿佛已经与他分别这么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脸颊滚烫,全身都如同在燃烧,她本能地渴望着,这样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热,这样可以焚毁一切的狂热。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热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滚烫,就如同烙铁一样,烙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种焦灼样的疼痛,他汲取着她颈间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细圆扣子,他急切间解不开,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几声响,她猛然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他。

  他的呼吸仍旧是急促的,她揪着自己的衣领,仿佛揪着自己的心一样,她只有惶恐和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触。她缩在那里,他伸出手来,她本能将头一偏,她生出勇气来,她并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带给她的狂热。这狂热无可理喻,又无可控制,她想到建彰。只是绝望一样,建彰不会给她这种狂热,可是建彰可以给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从来都可以镇定地把握自己。

  她抬起头来,他正望着她,眼中只有激情未褪的迷乱与企盼,她的心里麻木地泛上疼痛,可是她的声音镇静下来了,就像是连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爱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样看着她,几乎看得她都要心虚了,他的声音发着涩:“你不爱我?”她的心上有纵横的伤痕,几乎在瞬间就迸发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调平平,可是蕴含着可怕的怒气:“你仍旧只对我说这么一句?听见说你要结婚,我就发疯一样地到这里来。豁出这条命不管,豁出前线水深火热的战事不管,豁出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对我说这么一句?”

  她固执地别过脸去,静静的笑意淌了一脸:“是呵,我不爱你。”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样说,我也没有法子,可是我……可是我……”他说了两遍,终究没有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只是转过脸去。

  十七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山间的下午,树木的荫翳里,玻璃上只有树木幢幢的影子,如同冬天里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脸在晦暗的光线里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着自己。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她却不能够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过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静琬,天黑下来我就要走了,就这几个钟头,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应该摇头,这件事情应该快刀斩乱麻,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她应该回家去。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那样望着她,她就软弱下来,终究还是点了头。

  她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来,可是在乾平城里,颖军腹地,带再多的人来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窗外林木间偶然闪过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棂上,已经是下午时分,她的扣子他已经替她一颗颗拾了起来,散放在茶几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没有针线,幸得她手袋里有几枚别针,但衣服虽然别上了,那一列银色的别针,看着只是滑稽可笑。她素来爱美,眉头不由微微一皱,他已经瞧出她的不悦来,心念一动,便将茶几上的茉莉折下来,将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别针上,这下子别针被挡住了,只余了洁白精致的花瓣盛开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于是将茉莉一朵朵簪在别针上,他远远地在沙发那端坐下,只是望着她。

  茉莉在衣襟上渐次绽放着,仿佛是娇柔的蕾丝,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袭人。他微笑说:“这样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韵味。”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说:“我也觉得很好看。”他随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鬓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间,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战事那样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后,必然是要亲自往枪林弹雨的前线去督师,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说:“我不戴了,我不爱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讳,你倒比我还封建。”到底将花轻轻地替她插入发间。

  她慢慢用手指捋着自己的一条小手绢,茉莉的香气氤氲在衣袖间,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因为在山里,日光淡白如银,窗外只有沉沉的风声,滚过松林间如同闷雷。她微笑说:“我倒饿了。”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吃的?”

  许家平脸上浮起难色来,他们虽然精心布置了才来,可是因为行动隐蔽,而且这里只是暂时歇脚之处,厨子之类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静琬起身说:“我去瞧瞧有些什么,若是有点心,吃一顿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沣一刻也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这里本来是一位外国参赞的别墅,厨房里样样很齐备。她虽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为曾经留过洋,倒颇有些亲切之感。随手取了碗碟之类的出来,又拿了鱼子酱罐头,对慕容沣说:“劳驾,将这个打开吧。”许家平就在门外踱着步子,慕容沣却不想叫他进来,自己拿了小刀,在那里慢慢地撬。他甚少做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做着,有一种极致的快乐,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遥远的隔世,惟一要紧的,是替她开这一个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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