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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江西,我是张秘书。你是不是回医院一趟,很多后事要跟你商量办理。还有东子的一些遗物,要处理一下。从今天凌晨到现在,首长一直十分悲痛,滴水未进,我真担心首长的身体也会一下子垮下去。希望你能劝劝他。”

  凌晨时分,她和父母守在哥哥的病床前,他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她知道。”

  她一直点头:“我明天会去送她,哥哥,我答应你,绝不让她知道,让她安心离开。”

  佳期走进机场,嘈杂的候机厅,人来人往,广播里在播放着登机启事,有小孩子的笑声,还有推车滑过地面的声音,那样嘈杂,那样热闹,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她低头极快地走着,一直低着头。

  佳期很快地办完手续,然后登机。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一直等到起飞。

  当滑行由慢至快,当机身仰起的一刹那,当飞机脱离地心引力的瞬间,她终于抬起头。

  相邻座位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小男孩大约才四五岁,解开安全带后,就爬上爬下,好奇地打量四周,没有一刻肯安分。

  最后,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压得极低,偷偷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她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

  年轻的母亲低声哄着:“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他想让她安心地走,她就安心地走。

  他让她安心,她也要让他安心。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晚上在医院里,她站在病房门前,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他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支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支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梢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她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说:“我没有等到你。”

  其实他一直在那里,他始终都在那里,只要她回头,她就能够看见的。

  他一直在等她。

  过了这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一刻起,她遇见他。

  他的字迹飞扬流畅:“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说:“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她却不能说,她其实已经遇见他,在他等着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爱上他。

  这么多年,她花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才学会结束,才学会重新开始爱上一个人。

  可是他却不能在那里,他却没有时间给她。

  在最后的时候,他以为她爱的并不是他,所以,他安心地离开。

  就这样,她让他安心地离开自己。

  当我终于爱上你,我却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怕你觉得来不及,怕你觉得对不起。

  怕你会对我内疚,怕你会觉得不安心。

  你一直等着我,而我,会用这一生来记得你。

  当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尾指,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他和她约定了一百年,她不会变,她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一百年。

  泪如同小蟹,狰狞地爬过每一寸脸颊。

  她会一直记得。

  她与他的一百年。

  小男孩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从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纸巾,递给佳期:“阿姨你别伤心了,我妈妈说,如果你伤心的话,疼爱你的人会更伤心的。所以每回我摔跤的时候,虽然很疼很疼,可是我从来不哭,因为我怕我一哭,我妈妈会更伤心。”

  佳期接过纸巾,流着眼泪,却努力想要微笑:“谢谢你。”

  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因为如果她伤心,那么疼爱她的人,会比她更难过。

  她一定要过得幸福,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要幸福。

  她答应过他,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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