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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尾声 浓华如梦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纳兰容若《采桑子》

  琳琅自见到纳兰,虽然不过仓促之间,便及时避走。虽由锦秋扶着,可是一路走来,心中思绪纷杂,却没有一个念头能想得明白,只是神思恍惚。走过御花园,远远却瞧见三四个太监提携着些箱笼铺盖之属,及至近前才瞧见为首的正是咸福宫当差的小林。见了她忙垂手行礼,琳琅只点一点头罢了。正待走开,忽见他们所携之物中有一个翠钿妆奁匣子样式别致,十分眼熟,猛然想起正是不久前太后赏给端嫔的,那日端嫔特意拿给佟贵妃瞧过,颇有炫耀之意,自己那日恰巧亦在景仁宫,所以见过。不由诧异道:“这像是端嫔的东西——你们这是拿到哪里去?”

  小林磕了一个头,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话,端嫔没了。”

  琳琅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反问:“没了?”小林道:“昨儿夜里突然生了急病,还没来得及传召太医就没了。刚刚已经回了贵主子,贵主子听见说是绞肠痧,倒叹了好几声。依规矩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们拿到西场子去焚掉。”

  琳琅震骇莫名,脱口问:“那皇上怎么说?”小林道:“还没打发人去回万岁爷呢。”琳琅这才自察失言,勉强一笑,说:“那你们去吧。”小林“嗻”了一声,领着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里,远远瞧着他们在绿柳红花间越走越远,渐渐远得瞧不分明了。那下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她背心里出了微汗,一丝丝的微风扑上来,犹带那花草的清淡香气,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

  锦秋虽隐约觉得事有蹊跷,但未多想,侍候着琳琅回到储秀宫。因不见了碧落,琳琅问:“碧落呢?”小宫女回道:“慈宁宫打发人来叫去了,去了好一会子了,大约就快回来了吧。”琳琅立在那里,过了半晌方轻轻“哦”了一声,小宫女打起帘子,她慢慢转过身进屋子里去。锦秋见她至炕上坐下,倒仿佛想着什么心事一般,以后是适才撞见了外臣,后又听说端嫔的事,受了些惊吓。正自心里七上八下,隔窗瞧见碧落回来了,忙悄悄的出去对她道:“主子才刚还问你回来了没有呢。”因琳琅素来宽和,从来不肯颐气指使,所以碧落以为必是有要事嘱咐,连忙进屋里去,却见琳琅坐在炕上怔怔地出神,见她进来于是抬起头来,脸色平和如常,只问:“太皇太后叫了你去,有什么吩咐?”

  碧落赔笑道:“太皇太后不过白问了几句家常话。”琳琅哦了一声,慢慢的转过脸去,看半天的晚霞映着那斜阳正落下去,让赤色的宫墙挡住了,再也瞧不见了。她便起身说:“我有样东西给你。”

  碧落跟了她进了里间,看她取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两只檀香木的大匣子,一一打开来,殿中光线晦暗,碧落只觉眼前豁然一亮,满目珠光,那匣子里头有几对玻璃翠的镯子,水头十足,皆碧沉沉如一泓静水,好几块大如鸽卵的红宝石映着数粒猫眼,莹莹的流转出赤色光芒,夹杂着祖母绿,白玉、东珠更是不计其数——那东珠皆是上用之物,粒粒一般大小,颗颗浑圆均称,淡淡的珠辉竟映得人眉宇间隐隐光华流动,还有些珠翠首饰,皆是精致至极。她在宫中多年,从来未见过如此多的珍宝,她知这位主子深受圣眷,皇帝隔几日必有所赠,却没想到手头竟然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积蓄。琳琅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些个东西,都是素日里皇上赏的。我素来不爱这些,留着也无用,你和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锦秋人虽好,但是定力不够,耳根子又软,若此时叫她见着,欢喜之下难保不喜形于色。这些赏赐都不曾记档,若叫旁人知晓,难免会生祸端。你素来持重,替她收着,她再过两日就该放出宫去了,到时再给了她,也不枉你们两个跟我一场。”

  碧落只叫得一声:“主子。”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又道:“那里头都是些字画,也是皇上素日里赏的。虽有几部宋书,几幅薛稷、蔡邕、赵佶的字,还有几卷崔子西、王凝、阎次于——画院里的画如今少了,虽值几个银子,你们要来却也无用,替我留给家里人,也算是个念想。”

  碧落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琳琅从箱底里拿出一个青绫面子的包袱,缓缓打开来,这一次却似是绣活,打开来原是十二幅条屏,每幅皆是字画相配,碧落见那针脚细密灵动,硬着头皮赔笑道:“主子这手针线功底真好。”琳琅缓缓地道:“这个叫惠绣——皇上见我喜欢,特意打发人在江南寻着这个——倒是让曹大人费了些功夫。只说是个大家女子,在闺阁中无事间绣来,只是这世间无多了。”

  碧落听她语意哀凉,不敢多想,连忙赔笑问:“原是个女子绣出来的,凭她是什么样的大家小姐,再叫她绣一幅就是了,怎么说不多了?”琳琅伸手缓缓抚过那针脚,怅然低声道:“那绣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碧落听了心中直是忽悠一沉,瞧这情形不好,正不知如何答话,锦秋却喜不自胜的来回禀:“主子,皇上来了。”

  琳琅神色只是寻常样子,并无意外之色。碧落只顾着慌慌张张收拾,倒是锦秋上前来替她抿一抿头发,只听遥遥的击掌声,前导的太监已经进了院门。她迎出去接驾,皇帝倒是亲手搀了她一把。梁九功使个眼色,那些太监宫女皆退出去,连锦秋与碧落都回避了。

  皇帝倒还像平常一样,含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唇边似恍惚绽开一抹笑意,却是答非所问:“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皇帝唔了一声,道:“你先说来我听。”她微仰起脸来凝望皇帝,家常褚色倭缎团福的衣裳,惟衣领与翻袖用明黄,衣袖皆用赤色线绣龙纹,那样细的绣线,隐约的一脉,渐隐进明黄色缎子里去,如渗透了的血色一样。又如记忆里某日晨起,天欲明未明的时候,隔着帐子朦胧瞧见一缕红烛的余光。

  她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以前,仿佛也是一个春夜里,自己独自坐在灯下织补。小小一盏油灯照得双眼发涩,夜静到了极处,隐约听见虫声唧唧。风凉而软,吹得帐幕微微掀起,那灯光便又忽忽闪闪。头垂得久了,颈中只是酸麻难耐,仍是全心全意的忙着手里的衣裳,一丝一缕,极细极细的分得开来,横的经,纵的纬……妆花龙纹……那衣袍夹杂有陌生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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