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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皇帝见她泫然欲泣,神色凄婉,叫人怜爱万千。待欲伸出手去,只怕自己这一伸手,便再也把持不住,喟然长叹一声,眼睁睁瞧着她退出暖阁去。

  她本和画珠同住,梁九功却特别加意照拂,早就命人替她单独腾出间屋子来,早早将她的箱笼挪过来,还换了一色簇新的铺盖。她有择席的毛病,辗转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未免神色间略有几分倦怠憔悴。偏是年关将近,宫中诸事繁琐,只得打起精神当着差事。

  可巧这日内务府送了过年新制的衣裳来,一众没有当差的宫女都在庑下廊房里围火闲坐。画珠正剥了个朱橘,当下撂开橘子便解了包袱来瞧,见是青缎灰鼠褂,拎起来看时,便说:“旁的倒罢了,这缎子连官用的都不如,倒叫人怎么穿?”那送衣裳来的原是积年的老太监余富贵,只得赔笑道:“画珠姑娘,这个已经是上好的了,还求姑娘体恤。”另一个宫女荣喜笑了一声,道:“他们哪里就敢马虎了你,也不瞅瞅旁人的,尽说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来。”画珠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当下便拉长了脸:“谁得了便宜还卖乖?”芳景便道:“虽说主子不在,可你们都是当差当老了的,大节下竟反倒在这里争起嘴来,一人少说一句罢。”

  画珠却冷笑一声,向荣喜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过就是前儿我哥哥占了你父亲的差事,你心里不忿。一样都是奴才,谁有本事谁得脸,你就算眼红那也是干眼红着。”

  荣喜立时恼了,气得满脸通红:“谁有本事谁得脸——可不是这句话,你就欺我没本事么?我是天生的奴才命,这辈子出不了头,一样的奴才,原也分三六九等,我再不成器,那也比下五旗的贱胚子要强。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个儿,有本事挣到主子的位份去,再来拿我撒气不迟。”

  画珠原是镶蓝旗出身,按例上三旗的包衣才可在御前当差,她是太后指来的,殊为特例,一直叫御前的人排挤。听荣喜如是说,直气得浑身乱颤,芳景忙道:“成日只见你们两个打口舌官司,说笑归说笑,别扯到旁的上头。”荣喜笑道:“芳姐姐不知道,咱们这些嘴拙人笨的,哪里比得上人家千伶百俐,成日只见她对万岁爷下功夫,可惜万岁爷连拿眼角都不曾瞥她一下。呸,我偏瞧不上这狐媚样子,就她那幅嘴脸,还想攀高枝儿,做梦!”

  画珠连声调都变了:“你说谁想攀高枝?”芳景已经拦在中间对荣喜呵斥:“荣喜!怎么越说越没谱了?万岁爷也是能拿来胡说的?”她年纪既长,在御前时日已久,荣喜本还欲还嘴,强自忍了下去,画珠却道:“还指不定是谁想攀高枝儿,昨儿见了琳琅,左一声姑娘,右一声姑娘,奉承得和什么似的,我才瞧不惯你这奴才样儿。”荣喜冷笑道:“待你下辈子有琳琅那一日,我也左一声姑娘,右一声姑娘,好生奉承奉承您这位不是主子的主子娘娘。”芳景眼见拦不住,连忙站起来拉画珠:“咱们出去,不和她一般见识。”画珠气得一双妙目睁得大大的,推开芳景,直问荣喜:“你就欺我做一辈子的奴才?难道这宫里人人生来就是主子的命不成?”荣喜冷笑道:“我就是欺你八字里没那个福分!”

  芳景一路死命地拉画珠,画珠已经气得发怔,可巧帘子一响,琳琅走进来,笑问:“大年下的,怎么倒争起嘴来?”她一进来,屋子里的人自然皆屏息静气,芳景忙笑道:“她们哪一日不是要吵嚷几句才算安逸?”一面将簇新的五福捧寿鹅绒软垫移过来,说:“这熏笼炭已经埋在灰里了,并不会生火气,姑娘且将就坐一坐。”荣喜亦忙忙地斟了碗茶来奉与琳琅,笑着道:“哪里是在争嘴,不过闲话两句罢了。”那余富贵也就上前打了千儿请安,赔笑道:“琳姑娘的衣裳已经得了,回头就给您送到屋子里去。”

  琳琅见画珠咬着嘴唇,在那里怔怔出神,她虽不知首尾,亦听到一句半句,怕她生出事来,便说:“不吃茶了,我回屋里试衣裳去。”拉着画珠的手道:“你跟我回房去,替我看看衣裳。”画珠只得跟她去了,待到了屋里,余富贵身后的小太监捧着四个青绸里哆罗呢的包袱,琳琅不由问:“怎么有这些。”余富贵满脸是笑,说道:“除了姑娘的份例,这些个都万岁爷另外吩咐预备的,这包袱里是一件荔色洋绉挂面的白狐腋,一件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这包袱里是大红羽纱面猞猁皮鹤氅。我们大人一奉到口谕,立时亲自督办的,这三件大毛的衣裳,都是从上用的皮子里拣出最好的来,赶着裁了,挑了手艺最好的几个师傅日夜赶工,好歹才算没有耽搁。姑娘的衣服尺寸,我们那里原也有,还请姑娘试试,合身不合身。”因见画珠到里间去斟茶,又压低了声音悄道:“这包袱里是一件织锦缎面的灰背,一件里外发烧的藏獭褂子,是我们大人特意孝敬姑娘的。”

  琳琅道:“这怎么成,可没这样的规矩。”

  余富贵恭声道:“我们大人说,若是姑娘不肯赏脸收下,那必是嫌不好,要不然,就必是我们脸面不够。日后咱们求姑娘照应的地方还多着呢,姑娘若是这样见外,我们下回也不敢劳烦姑娘了。”琳琅忙道:“我绝无这样的意思。”她明知若不收下,内务府必然以为她日后会挑剔差事,找寻他们的麻烦。宫里的事举凡如此,说不定反惹出祸来。那余富贵又道:“我们大人说,请姑娘放心,另外还有几样皮毛料子,就送到姑娘府上去,虽然粗糙,请姑娘家里留着赏人罢。”琳琅再三推辞不了,只得道:“回去替我谢谢总管大人,多谢他费心了。”又开抽屉取了一把碎银给余富贵:“要过节了,谙达拿着喝两杯茶罢。”

  余富贵眉开眼笑,连忙又请了安,道:“谢姑娘赏。”

  一时琳琅送了她出去,回来看时,画珠却坐在里屋的炕上,抱膝默默垂泪。忙劝道:“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画珠却胡乱的揩一揩眼角,说:“一时风迷了眼罢了。”琳琅道:“荣喜的嘴坏,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与她争就是了。”画珠冷笑道:“不争?在这宫里,若是不争,只怕连活的命都没有。”说到这里,怔怔的又流下眼泪来。

  琳琅道:“你今儿是这怎么了,平日里只见你说嘴好强,今儿倒只会哭了,大节下的,快别这样。”

  画珠听她这样说,倒慢慢收了眼泪,忽然哧地一笑:“可不是,就算哭出两大缸眼泪来,一样还是没用。”琳琅笑道:“又哭又笑,好不害臊。”见她脸上泪痕狼藉,说:“我给你打盆水来,洗洗脸吧。”

  于是去打了一盆热水来,画珠净面洗脸,又重新将头发抿一抿。因见梳头匣子上放着一面玻璃镜子,匣子旁却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虽未做完,但针线细密,绣样精致,画珠不由拿起来,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虽未绣完,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宛若鲜活,不由道:“好精致的绣活,这个是做给万岁爷的吧?”琳琅面上微微一红,画珠道:“现放着针线上有那些人,还难为你巴巴儿的绣这个。”琳琅本就觉得难为情,当下并不答话,眉梢眼角微含笑意,并不言语,随手就将荷包收拾到屉子里去了。画珠见她有些忸怩,便也不再提此话。

  这一日是除夕,皇帝在乾清宫家宴,后宫嫔妃、诸皇子、皇女皆陪宴。自未正时分即摆设宴席,乾清宫正中地平南向面北摆皇帝金龙大宴桌,左侧面西座东摆佟贵妃宴桌。乾清宫地平下,东西一字排开摆设内廷主位宴桌。申初时分两廊下奏中和韶乐,皇帝御殿升座。乐上,后妃入座,筵宴开始。先进热膳。接着送佟贵妃汤饭一对盒。最后送地平下内庭主位汤饭一盒,各用份位碗。再进奶茶。后妃,太监总管向皇帝进奶茶。皇帝饮后,才送各内庭主位奶茶。第三进酒馔。总管太监跪进“万岁爷酒”,皇帝饮尽后,就送妃嫔等位酒。最后进果桌。先呈进皇帝,再送妃嫔等。一直到戌初时分方才宴毕,皇帝离座,女乐起,后妃出座跪送皇帝,才各回住处。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足足两个多时辰,回到西暖阁里,饶是皇帝精神好,亦觉得有几分乏了,更兼吃了酒,暖阁中地炕暖和,只觉得烦躁。用热手巾擦了脸,还未换衣裳,见琳琅端着茶进来,这二三日来,此时方得闲暇,不由细细打量,因是年下,难得穿了一件藕色贡缎狐腋小袄,灯下隐约泛起银红色泽,衬得一张素面晕红。心中一动,含笑道:“明儿就是初一了,若要什么赏赐,眼下可要明说。”伸手便去握她的手,谁想她仓促往后退了一步,皇帝这一握,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心中不悦,只缓缓收回了手。见她神色凝淡,似是丝毫不为之所动,心中愈发不快。

  梁九功瞧着情形不对,向左右的人使个眼色,两名近侍的太监便跟着他退出去了。琳琅这才低声道:“奴才不敢受万岁爷赏赐。”语气黯然,似一腔幽怨,皇帝转念一想,不由唇角笑意浮现,道:“你这样聪明一个人,难道还不明白吗?”她听了此话,方才说:“奴才不敢揣摩万岁爷的心思。”皇帝见她粉颈低垂,亦嗔亦恼,说不出一种动人,忍不住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两三日没见着,咱们可要慢慢算一算,到底是隔了多少秋了。”琳琅这才辗颜一笑,皇帝心中喜悦,只笑道:“大过年的,人家都想着讨赏,只有你想着怄气。”一说到“怄气”二字,到底忍俊不禁。停了一停,又道:

  “凭你适才那两句话,就应当重重处置——罚你再给朕唱一首歌。”

  她微笑道:“奴才不会唱什么歌了。”皇帝便从案上取了箫来,说道:“不拘你唱什么,我来替你用箫和着。”红烛滟滟,映得她双颊微微泛起红晕,只觉古人所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亦不过如斯。琳琅微笑道:“万岁爷若是不嫌弃,我吹一段箫调给万岁爷听。”皇帝不由十分意外,哦了一声,问:“你还会吹箫?”她道:“小时候学过一点,吹得不好。”皇帝笑道:“先吹来我听,若是真不好,我再拿别的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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