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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赵昌将自己脑门轻轻一拍,悄声说:“瞧我这猪脑子——老哥,多谢你提点,不然我懵懵然撞进去,必然讨万岁爷的厌。”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往殿外望了望,碧蓝湛蓝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只听隐隐的蝉声响起来,午后的阳光里,已经颇有几分暑意。

  东暖阁里垂着湘竹帘子,一条一条打磨极细滑的竹梗子,细细密密的用金线丝络,系一个如意同心结,那一帘子的如意同心结,千丝万络,阳光斜斜的透进来,金砖上烙着帘影,静淡无声。

  御案上本来放着一盏甜瓜冰碗,那冰渐渐融了,缠枝莲青花碗上,便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琳琅鼻尖之上,亦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只是屏息静气。只觉得皇帝的呼吸暖暖的拂在鬓角,吹得碎发微微伏起,那一种痒痒直酥到人心里去。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可是因为近在耳畔,反倒觉得令人一震:“手别发抖,写字第一要腕力沉稳,你的手一抖,这字的笔画就乱了。”那笔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那袖子拂在她腕上,她到底笔下无力,滟滟的朱砂便如断霞斜欹,她的脸亦红得几乎艳如朱砂,只任由他擎着她的手,在砚里又舔饱了笔,这次却是先一点,一横,一折再折……她忽而轻轻咬一咬嘴唇,轻声道:“奴才欺君罔上……”

  皇帝却笑起来:“你实实是欺君罔上——才刚我说了,这会子不许自称奴才。”琳琅脸上又是一红,道:“这两个字,琳琅会写。”皇帝哦了一声,果然松了手。琳琅便稳稳补上那一折,然后又写了另一个字——虽然为着避讳,按例每字各缺了末笔,但那字迹清秀,一望便知极有功底。皇帝出于意外,不觉无声微笑:“果然真是欺君罔上,看我怎么罚你——罚你立时好生写篇字来。”

  琳琅只得应了一声“是。”却放下手中的笔,皇帝说:“只咱们两个,别理会那些规矩。”琳琅面上又是一红,到底另拣了一枝笔舔了墨,但御案之上只有御笔,虽不再是用朱砂,仍低声道:“琳琅僭越。”方微一凝神,从容落笔。过得片刻一挥而就,双手呈与皇帝。

  竟是极其清丽的一手簪花小楷:“昼漏稀闻紫陌长,霏霏细雨过南庄。云飞御苑秋花湿,风到红门野草香。玉辇遥临平甸阔,羽旗近傍远林扬。初晴少顷布围猎,好趁清凉跃骕骦。”正是他幸南苑行围时的御制诗。字字骨格清奇,看来总有十来年功力,想必定然临过闺阁名家,卫夫人的《古名姬贴》,赵夫人的《梅花赋》……笔画之间妩媚风流,叫人心里一动,他接过笔去,便在后面写了一行蝇头小楷:“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这一句话,也就尽够了,她那脸上红得似要燃起来,眼中神气游离不定,像是月光下的花影,随风瞬移。那耳廓红得透了,像是案头那方冻石的印章,隐隐如半透明。看得清一丝丝细小的血脉,嫣红纤明。颈中微汗,却烘得那幽幽的香,从衣裳间透出来。他忍不住便向那嫣红的耳下吻去,她身子一软,却叫他揽住了不能动弹。他只觉得她身子微微发抖,眼底尽是惶恐与害怕,十分叫人怜爱,只低声唤了一声:“琳琅。”

  琳琅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快,皇帝的手握着她的手,却是滚烫发热的。那碗甜瓜冰碗之外水汽凝结,一滴水珠缓缓顺着碗壁滑落下去。她只觉得四下里静下来,皇帝衣上幽幽的龙涎香,那气息却叫她有些透不出气来。她轻轻转过脸去,便欲起身,低声道:“万岁爷,冰要化了,奴才去换一碗。”

  皇帝并没有放手,只道:“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琳琅涨红了脸:“奴才不敢,奴才并没有躲着万岁爷。”

  “你这话不尽不实。”皇帝低声道:“今儿要不是梁九功,你也不会独个儿留下来。他向你递眼色,别以为我没瞧见。”

  琳琅只不肯转过脸来,有些怔忡地瞧着那缠枝莲青花碗中的冰块,已经渐渐融至细薄的冰片,欲沉欲浮。甜瓜是碧绿发黄的颜色,削得极薄,隐隐透出蜜一样的甜香。浸在冰碗中,一丝一丝的寒凉,她轻轻道:“奴才出身卑贱,不配蒙受圣眷。”

  殿中本来静极了,遥遥却听见远处隐约的蝉声响起来,一径的声嘶力竭似的。暖阁的窗纱正是前几日新换的,江宁织造例贡上用蝉翼纱,轻薄如烟,她想起旧时自己屋子里,糊着雨过天青色薄纱窗屉,竹影透过窗纱映在书案上,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烟也似碧透了,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着雨。北窗下凉风暂至,书案上临的字被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风吹过御案上的折子,上用贡宣软白细密,声音也是极微。皇帝的手却渐渐冷了,一分一分的松开,慢慢的松开,那指尖却失了热力似的,像是端过冰碗的手,冷的、凉的、无声就滑落过她的手腕。

  她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皇帝的声音还是如常的淡然:“你去换碗冰碗子来。”

  她“嗻”了一声,待换了冰碗回来,皇帝却已经歇了午觉了。梁九功正巧从暖阁里出来,向她努一努嘴,她端着冰碗退下去。只听梁九功嘱咐赵昌:“你好生听着万岁爷叫人,我去趟上虞备用处,万岁爷嫌这蝉声叫得讨厌。”

  赵昌不由笑道:“这知了叫你也有法子不成?”梁九功低声道:“别混说。”将双指一曲,正是常用的暗号。赵昌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立时噤若寒蝉。

  琳琅从御茶房交了家什转来,烈日下只见上虞备用处的一众侍卫,手持了粘竿往来梭巡,将乾清宫四周密密实实巡查了数遍,将那些蝉都粘去了十之六七,剩下的也尽赶得远了。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金砖地,那金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墨玉,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刺眼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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