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页 下页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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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的铺盖正在玉箸之侧,她辗转半晌,难以入眠,只静静听着帐外的坼声,远远像是打过三更了。帐中安静下来,听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声。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不由自主便轻轻叹了口气。玉箸却低低问:“还没睡着么?”琳琅忙轻声歉然:“我有择席的毛病,定是吵着姑姑了。”玉箸说:“我也是换了地头,睡不踏实。”顿了顿,依旧声如蝇语:“今儿瞧那情形,裕王爷倒像是有所触动,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虽在暗夜里,琳琅只觉得双颊滚烫,隔了良久方声如蚊蚋:“姑姑,连你也来打趣我?”玉箸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爷是皇上的兄长,敕封的亲王。他若开口向皇上或太后说一声,你也算是出脱了。”琳琅只是不做声,久久方道:“姑姑,我没有那样天大的福气。” 玉箸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实说,假若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我还替你委屈,你的造化应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她声音极低,琳琅骇异之下,终究只低低说:“姑姑你竟这样讲,琳琅做梦都不敢想。”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于脱口而出,心中略慰,依旧只是耳语道:“其实我在宫里头这些年,独独遇上你,叫人觉着是个有造化的。姑姑倚老卖个老,假若真有那么一日,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说得人怕起来,我哪会有那样的福分。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玉箸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说:“睡罢。”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人手便显得吃紧。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洗浣。春三月里,芳草如茵,夹杂野花纷乱,一路行去惊起彩蝶飞鸟,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声溅溅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几槌,忽然“哎呀”了一声,她本不惯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却叫那水濡湿了鞋,脚下凉丝丝全湿得透了。见几个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浅水之中,不由笑道:“虽说是春上,踏在水里不凉么?”一位宫女便道:“这会子也惯了,倒也有趣,你也下来试试。”琳琅见那河水碧绿,清澈见底,自己到底有几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这样急呢。”旁边宫女便说笑:“这样浅的水,哪里就能冲走你?”琳琅只是摇头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语晏晏间。忽见一个小宫女从林子那头寻来,老远便喘吁吁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里的一件江绸衫子便顺水漂去了,连忙伸手去捞住。将衣筐衣槌交给了同伴,跟着小宫女回营帐去。只见芸初正坐在那里,琳琅笑道:“我原猜你应该也是随扈出来,只是怎么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按规矩御前当差的人,是不得随意走动的,芸初略有忧色,给她瞧一件石青夹衣,琳琅见那织锦是妆花龙纹,知道是御衣,那衣肩上却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芸初道:“万岁爷今天上午行围时,这衣裳叫树枝挂了这么一道口子,偏生这回织补上的人都留在宫里。”玉箸在一旁道:“琳琅,你素来针线上十分来得,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该勉力试一试,可是这是御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连累了姑姑和芸初。”芸初道:“这回想不到天气这样暖和,只带了三件夹衣出来,晚上万岁爷指不定就要换,回京里去取又来不及,四执库那些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也是急病乱投医,拿到你们这边来。我知道你的手艺,你横竖只管试试。” 琳琅听她这样说,细细看了,取了绷子来绷上,先排纬识经,再细细看一回,方道:“这会子上哪里去找这真金线来。”玉箸说:“我瞧你那里有金色丝线。”琳琅说:“只怕补上不十分像,这云锦妆花没有真金线,可充不过去。” 芸初脸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说道:“我先织补上了,再瞧瞧有没有旁的法子。”对芸初道:“这不是一会子半会子就能成的事情,你先回去,过会儿补好了,再打发人给你送去。” 芸初本也不敢久留,听她这样说,便先去了。那云锦本是一根丝也错不得的,琳琅劈了丝来慢慢生脚,而后通经续纬。足足补了两个多时辰,方将那道口子织了起来,但见细灰一线淡痕,无论如何掩不过去。玉箸叹了口气,说:“也只得这样了。” 琳琅想了一想,却拈了线来,在那补痕上绣出一朵四合如意云纹。玉箸见她绣到一半,方才抚掌称妙,待得绣完,正好将那补痕掩盖住。琳琅微笑道:“这边肩上也只得绣一朵,方才掩得过去。” 待得另一朵云纹绣完,将衣裳挂起来看,果然天衣无缝,宛若生成。玉箸自是喜不自禁。 玉箸打发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这几个时辰不过胡乱咽了几个饽饽,这会子做完了活,方才觉得饿了。玉箸说:“这会子人也没有,点心也没有,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个锅子来吃。”琳琅忙说:“不劳动姑姑了,反正我这会子腿脚发麻,想着出去走走,正好去厨房里瞧瞧有什么现成吃的。”因是围猎在外的御营行在,规矩稍懈,玉箸便说:“也罢,你去吃口热的也好。” 谁知琳琅到了厨房,天气已晚,厨房也只剩了些饽饽。琳琅拿了些,出帐来抬头一望,只见半天晚霞,那天碧蓝发青,仿佛水晶冻子一样莹透,星子一颗颗正露出来,她贪看那晚霞,顺着路就往河边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溅溅,晚风里都是青草树叶的清香,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低低的在树丫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笼轻纱。 她吃完了饽饽,下到河边去洗手,刚捧起水来,不防肋下扣子上系的帕子松了,一下子落在水里,帕子极轻,河水已经冲出去了。她不及多想,一脚已经踏在河里,好在河水清浅,忙将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虽浅,水流却湍急。琳琅追出百余步,小河拐了个弯,一枝枯木横于河面,那帕子叫枯木在水里的枝丫勾住了,方才不再随波逐浪。她去拾了帕子,辫子滑下来也没留神,叫那枝子挂住了,忙取下来。这时方才觉得脚下凉凉滑滑,虽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断从脚面流过,又痒又酥,忍不住一弯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来,将那帕子拧干了晾在枝间。只见河岸畔皆是新发的苇叶,那月亮极低,却是极亮,照着那新苇叶子在风里哗哗轻响。她见辫子挂得毛了,便打开来重新辫。那月色极好,如乳如雪,似纱似烟。她想起极小的时候,嬷嬷唱的悠车歌,手里拢着头发,嘴里就轻轻哼着: “悠悠扎,巴布扎, 狼来啦,虎来啦, 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 小阿哥,快睡吧, 阿玛出征伐马啦……” 只唱了这两句,忽听苇叶轻响,哗哗响着分明往这边来,唬得她攥着发辫站起来,脱口喝问:“是谁?”却不敢转身,只怕是豺狼野兽。心里怦怦乱跳,目光偷瞥,只见月光下河面倒映影绰是个人影,只听对方问:“你是谁?这里是行在大营,你是什么人?”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琳琅见他如斯责问,料得是巡夜的侍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却不敢抬头,道:“我是随扈的宫女。”心里害怕受责罚,久久听不到对方再开口说话,终于大着胆子用眼角一瞥,只见到一袭绛色袍角,却不是侍卫的制袍。一抬头见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苇丛间,仿若临风一枝劲苇,眉宇间磊落分明,那目光却极是温和,只听他问:“你站在水里不冷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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